茅于轼真不主张首先保护富人吗？

薛涌

最近，茅于轼为自己的“保护富人”说辩护，他声称：“我从来没有说过首先保护富人，也没有说过首先保护穷人。不能首先保护，不管穷人富人，应该同样得到保护，首先保护就违反了平等的原则。”

真是如此吗？如果咬文嚼字，他是对的，我是错的。我引用过他的话，说他主张“首先保护富人”。不过，这个错误是多加了个引号，我不应该用直接引语。但是，我并没有歪曲他的思想。他自己博客中贴出的那篇文章，标题就叫“只有富人得到保护，穷人才可能变富”。查查《汉语大词典》“只有”这一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连词。表示必需条件，现代汉语中下文多与‘才’或‘方’呼应。”后面给的例句是“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现代汉语词典》的例句就更说明问题：“只有依靠党，依靠群众，才能把事情办好。”如果我的中文理解没有问题的话，在这个“只有…才可能…”的句式中所表达的，是个如同“只有依靠党，依靠群众，才能把事情办好”一样不容置疑的“真理”：保护富人是穷人致富的先决条件。这和“首先保护富人”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其实，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对这话发怒，不仅因为其决断，而且还违法了常识。我们的常识是：“只有穷人得到保护，穷人才能致富。”这难道不是吗？如果你是个穷人，辛辛苦苦攒了借了几千块钱，利用三代同堂的临街祖产，在闹市区开了个小铺，经营一年半载生意刚刚火起来，突然来了个“合法致富”的开发商，给你在十公里外的荒郊处一套同等面积的住房，赶你走人，你还能致富吗？茅先生是否会跟这个小店主说：“这位开发商是合法、勤劳致富的；只有他得到保护，你才可能变富”？

我说的这种情景，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十几年前我住在北京时，就见过这种事情。家父是个十一级的局长，我跟着沾光住在新建的二十层的大楼里。大楼脚下，就是一片破旧的民房，早晨民房里的居民纷纷到街上洗马桶。他们的生活，在大楼里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哪怕是院子里，也无立锥之地。可是，大楼盖多了，这个本来的交通要道就更加热闹。这些破房里的百姓纷纷临街开铺，生意红火。我印象最深的是街角一家洗相店，由一对小夫妻经营。那间小房，大概就能摆两张双人床。夫妻的双人床在里面，然后用布帘一隔；帘外的小空间，就是洗相铺的门脸。别看地方寒酸，从早到晚，门前从来都有人排队洗相，服务又便宜又好。几位住大楼的邻居不胜羡慕：这家人准发了！可是没有多久，一纸拆迁令：全都走人。我在房子拆前去那里一个修车铺补自行车带，听着居民骂不绝口。我以后补车胎、洗相，都要走到好远。

茅于轼说：“我说的富人主要指凭自己诚实劳动致富的人，包括企业家、有名的运动员、歌手、科学家，他们不是靠特权致富的。中国企业家的处境是比较艰难的，他们的权益常常得不到保障，随时可能被侵犯，他们所处的环境充满风险。但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们为国家的财富创造，做出了很大贡献。对这批人应该保护，让他们有一个良好的发展机会。”企业家他举出一个人来，就是任志强，副部长的儿子，国营企业的老总，也客串媒体明星。他究竟需要什么保护呢？至于那些“有名的运动员、歌手、科学家”，究竟被谁所“仇”所“恨”呢？我所举出的小滩小贩，难道不是中国经济的重要动力吗？难道他们不比茅于轼提到的这些人更容易受到侵犯吗？怎么对他们一个字不提？

茅于轼再次论证：“保护富人，穷人才能致富。这个论点年纪大的人会有深刻体会，１９７９年以前中国是穷人国，不管财富怎么来的，富人都是有罪的，不但他有罪，他的子子孙孙都有罪。越穷越光荣。选拔干部要查三代，三代贫农才能当干部。这样一个穷人国，对穷人有好处吗？”

不错，年纪大的人有许多宝贵经验传授给年轻一代。但是，年纪大的人也不要总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要面对新世界。现在中国的社会，有“越穷越光荣”的意识形态吗？有“选拔干部要查三代，三代贫农才能当干部”这种现实吗？现实不是什么中国受到了“越穷越光荣”思想的威胁，而是中国在几年之内将成为世界四分之一奢侈品的消费市场。那些消费这些奢侈品的人，难道没有得到足够的保护、需要茅老特别出来为他们说话？

其实，古往今来，在任何社会，富人大体上都会得到比穷人更多的保护。富人可以雇保镖，可以有代言人，可以请最好的律师。辛普森杀人，在法律那么严格的社会中，花笔大钱组织一个“梦之队”的律师团，照样无罪，甚至还可以现身说法讲自己怎么杀人。相比之下，穷人碰上麻烦，常常是坐以待毙。所以，在当今世界上的文明国家，都比较强调保护穷人。这并不是什么民粹主义，也不是把穷人的法律地位摆在高于富人之上，而是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穷人没有钱和关系，请不起律师。如果让他们保持对当前社会游戏规则的信心、接受这种规则的约束，就必须帮助他们，向他们证明社会对他们相当公道，他们的最大利益是遵纪守法。这样他们才不至于挺而走险。茅先生如果真担心中国发生贫富冲突，就应该睁开眼睛看看世界：中国是世界贫富差距最大的三十几个国家之一。这些国家没有一个发达国家，绝大部分都是世界上最穷最乱的地方。要防止贫富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缩小贫富分化。茅老为穷人办事值得赞扬，但为富人说话，实在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