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中有四种基本作用力，分别是万有引力、电磁作用力、强相互作用力和弱相互作用力。正是这四种基本作用力，把处于运动状态的物质凝聚在一起，构成了我们眼中的物质世界，也构成了我们的身体，构成了我们的生命。

无独有偶，巧合的是，费效通先生发现，构成我们社会的也有四种基本权力，分别是横暴权力、同意权力、长老权力和时势权力。这四种基本权力将呈分散势态的每一个人聚集在一起，构成了我们身处其中的社会，也构成了我们的家，我们的社会生命。

据费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介绍，横暴权力发生在社会冲突之中，同意权力发生在社会合作之中，长老权力发生在社会继替之中，时势权力发生在社会变迁之中。

1）横暴权力

表现在社会不同团体或阶层间主从的形态里。在上位者握有权力，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支配在下位者，发号施令，以他们的意志驱使被支配者的行动。权力是冲突过程的持续，是一种状态中的平衡。冲突的性质并没有消弭，但是武力的阶段过去了，被支配的一方认输、屈服了，但他们并不甘心接受胜利者所规定的条件，于是胜败双方的关系中发生了权力。权力是维持这种关系所必需的手段，它是压迫性的，有着上下之别。

2）同意权力

表现在社会分工的合作者之间。社会分工的结果使每个人都不能“不求人”而生活。分工对每个人都有利，因为这是经济的基础，人可以较少地劳动而得到较多的收获。劳动是成本，是痛苦的，人们依靠分工减轻了生活负担，增加了享受。享受固然是人所乐从的，但贪了这种便宜，每个人都不能自足了，不能独善其身，不能不管闲事。因为如果别人不好好地安于其位的做他分内的工作，就会影响自己的生活，这时为了自己不能不干涉人家了。这样就发生了权利和义务，干涉别人就是权利，自己接受别人的干涉就是义务。

各人在维持各人的工作，维持各人可以互相监督的责任，没有人可以任意依自己高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得遵守大家同意分配的工作，为了保障这种社会分工合作的正常进行，就发生了共同授予的权力。这种权力的基础是社会契约，是同意，社会分工愈复杂，这种权力也愈扩大。

事实上，统治者或者政府总是同时代表着横暴、同意两种权力，不过是在配合比例上有所不同而已。原因是在人类的历史上冲突和合作两种过程互相交割，错综混杂。冲突里有合作，合作里有冲突。所以两种权力是概念上的区别，不常是事实上的区分。我们要明白一个社区的权力结构就不能不从这两种权力怎样配合上去分析，有的社区偏重于横暴权力，有的社区偏重于同意权力，而且更可以在一个社会里一些人之间发生着一种权力关系，某些人之间发生着另一种权力关系。例如，美国表面上偏重于同意权力，但是种族之间，事实上却依旧是横暴权力在发挥作用。

3）长老权力

发生在社会继替的过程中，是教化性的权力。社会继替指社会成员新陈代谢的过程。生死无常，人寿有限，从个人说这个世界不过是个逆旅，寄寓于此一阵子，久暂相差不远。但是这个逆旅却有着比任何客栈饭店更复杂和严格的规律，没有一个新来的人在进门之前就明白这一套规律，不但如此，到这逆旅里来的人不是由于自己的选择，来了之后，又不得任意搬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在每个房间的墙壁上都挂着比十诫还多的“旅客须知”。因此，每个要在这逆旅里生活的人就得接受一番教化，使他能在这些众多的规律下从心所欲而不碰着铁壁。

社会中的规律有些是社会冲突的结果，有些是社会合作的结果，但是无论如何，这些规律是要人遵守的。规律的内容是要人明白的，人的规律都是人为的，甚至有些是非常难为人的规律。不学不习固然不成，学习时还得不怕困，不嫌烦。不怕困，不嫌烦不是人的天性，于是不能不加以一些强制，强制便发生了权力，这样的权力不是同意，不是横暴。在教化过程中，被教化者不被承认有个人意志。所以没有选择的机会，他要学习的那一套，我们你之为文化，是先于他而存在的。

与横暴权力和同意权力不同，教化性的长老权力所持有者主要是父母，除了精神上的慰籍之外，物质上没有多少好处可言，其教化工作是个损己利人的工作。

“一个孩子在一小时中所受到的干涉一定会超过成年人一年中所受的社会指责的次数。在最专制的君王手下做老百姓，也不会比一个孩子在最疼爱他的父母手下过日子为难过。”

教化过程是代替社会去陶炼出合于在一定文化方式中经营群体生活的社会成员，担负这项工作的一方面是为了社会，一方面是为了被教化者，并不是统治关系。教化性权力虽然在亲子关系里表现得明显，但并不限于亲子关系。凡是文化性的不是政治性的强制都包含这种权力。

文化和政治的区别是，凡是被社会不成问题地加以接受的规范是文化的；当一个社会还没有共同接受一套规范，各种意见纷呈，求取临时解决办法的活动是政治。

文化的基础必须是同意的，但文化对于社会的新分子是强制的，是一种教化过程。文化不稳定，传统的办法不足以解决当前的问题时，教化性的权力必然跟着缩小，缩进了亲子关系、师生关系里，而且更限于很短的时间内。缺乏变动的文化里，长幼之间发生了社会的差异和次序，年长的对年幼的具有强制的权力。这是血缘社会的基础。

血缘的意思是人和人的权利和义务根据亲属关系来决定。大体上说来，血缘社会是稳定的，缺乏变动。社会的稳定是指它结构上的静止，填入结构中各个地位的个人是不能静止的。血缘社会就是想用生物上的新陈代谢作用，如生育，来维持社会结构的稳定。父死子继，农人之子恒为农，商人之子恒为商，那是职业的血缘继替；贵人之子依旧贵，那是身份的血缘继替；富人之子依旧富，那是财富的血缘继替。血缘所决定的社会地位不容个人选择，世界上最用不上意志，同时在生活上又是影响最大的决定就是，谁是你的父母，谁当你的父母，在你说完全是机会，且是你存在之前的既定事实。

社会用这个无法竞争，又不易藏没歪曲的事实来作分配各人的职业、身份、财产的标准，似乎是最没有理由的了。如果有理由的话，那是因为这是安稳既存秩序最基本的办法，只要你接受了这个原则，社会里很多可能引起的纠纷也随着不发生了。亲密的血缘关系限制着若干社会活动，最主要的是冲突和竞争。亲属是自己人，是从一个根本上长出来的枝条，原则上是应当痛痒相关，有无相通的。亲密社群的团结性就倚赖于各分子间都相互的拖欠着未了的人情，亲密储群中既无法不互欠人情，也最怕算账。算账清算等于绝交。因为如果相互不欠人情，也就无需往来了。

社会继替是指人物在固定的社会结构中的流动，社会变迁却是指社会结构本身的变动。如果社会变动得慢，长老权力就更有势力；变得快，长老权力也随之缩小。社会结构像文化的其它部分一般，是人造出来的，是用来从环境中取得满足生活需要的工具。社会结构的变动是人要它变，要它变的原因是它已不能满足人的需要。社会变迁常发生在旧有社会结构不能应付新环境的时候。新的环境发生了，人们最初遭遇到的是旧方法不能获得有效的结果，生活上发生了困难。

4）时势权力

在新旧交替之际，人们不免有一个遑惑无所适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心理上充满着紧张犹豫和不安。这里就发生了文化英雄，他提出办法，有能力组织新的试验，能获得别人的信任，这种人可以支配跟从他的群众，发生了一种权力。这种权力和横暴权力不同，它不是建立在剥削关系之上的。和同意权力也不同，它不是由社会所授权的。和长老权力更不同，它不是根据传统的。它是时势所造成的，故名之曰“时势权力”。

时势权力在初民社会中常可以看到。在荒原上，人们常常遭遇到不平常的环境，他们需要有办法的人才，那是英雄，在战争中也是非常的局面，这类英雄也脱颖而出。现代社会又是一个变迁激烈的社会，这种权力也在抬头。最有意思的是一个落后国家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这种权力表现得最清楚。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前苏联的权力性质。英美学者把它归入横暴权力一类里。前苏联的权力和沙皇的独裁并不一样，如果我们采用这个时势权力的概念看去，比较上就容易了解它的本质了。

在横暴权力之下，没有反对，只有反抗。因为反抗早就包含在横暴权力的关系中。

容忍、奖励、反对在同意权力中才发生。因为同意权力建立在契约之上，执行这权力的是否遵守契约，是一个须随时加以监督的问题，而且反对也就是异议，是获得同意的必要步骤。

乡土社会环境固定，在人事范围中，长老保持他们的权力，子弟们在无违的标准中接受传统的统治，在这里不发生反对。长老也不容忍反对。长老权力是建立在教化作用之上的。教化是有知对无知，如果所传递的文化是有效的，被教化者自没有反对的必要。如果所传递的文化已经失效，根本也就失去了教化的意义。

在时势权力中，反对是发生在对同一问题不同的答案上。但是一个社会不能同时试验多种不同的方案，于是在不同方案之间发生了争斗，也可以称作冷仗，宣传战，争取人民的跟从。为了求功，每一个自信可以解决问题的人会感觉别种方案会分散群众对自己的方案的注意和拥护，因之产生不能容忍反对的思想统制，在思想争斗中，主要的是阵营，反对变成了对垒。

在长老权力下的乡土社会，反对被时间冲淡，成了注释。注释是维持长老权力的形式而注入变动的内容。在中国的思想史中，除了社会变迁激速的春秋战国时期有过百家争鸣的思想争斗，自从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也就在注释的方式中求得社会的变动，谋求适应注释的变动方式可以引起名实之间发生极大的分离。在长老权力之下，传统的形式是不准反对的，但是只要表面上承认这形式，内容却可以经注释而改变。结果不免口是心非、虚伪。在这种情境中，不但无可避免，而且必需，不能反对不切实用的教条或命令，只有加以歪曲，只留一个面子。在变得很慢的社会中发生了长老权力，这种统治不能容忍反对。社会加速变动时，注释式歪曲也就免不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结果，位与权、名与实、言与行，话与事，理论与现实，全趋向于分离了。

横暴权力有些类似于自然界中的万有引力。如果没有运动的反抗，其最终结果也会像万有引力一样变成吞噬一切的黑洞。

同意权力类似于自然界中的电磁作用力，两者都表现为支付一部分利益而形成公共利益。电磁力是物质形成分子的主要力量，不同元素的原子之间，有的失去电子，或者不完全失去电子，而形成共用电子对，结合为分子，而共同表现为物质特性。人类社会中不同分工的个人，通过放弃部分权利，并获得利益而结合为团体、社群，表现出不同的社群特性。

长老权力类似于强相互作用力。强相互作用力将夸克结合为强子，还将强子结合为原子核。长老权力则在相对恒定的环境中，不断陶炼出符合社会规范的成员，而权力的拥有者和执行者很少从中获得多少利益。

时势权力的似乎类似于弱相互作用力。弱相互起作用涉及到发生在中子变为质子、电子和中微子的过程中。时势权力也往往造成社会的变迁，而是比较剧烈的变迁，是一种暴力式的变迁。

2009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