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儿子,农村人不配生孩子
陕西关中平原的张家村,正月十五刚过,元宵节的爆竹皮还堆满村广场,村子里就陆陆续续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村妇女主任张爱霞(化名)站在广场上,看着村民一拨一拨地离开,忍不住叹长气。这个户籍人口1826人的村庄,上世纪90年代年均新生儿超过60个,如今常住人口已不足1200人。村委会公示栏里,60岁以上老人占比从2010年的18%飙升至现在的32%,而0-14岁儿童比例同期由24%萎缩至9%。去年出生的新生儿登记簿上只有孤零零的8个名字——这是自1958年有档案记录以来,该村首次出现新生儿个位数。一千公里外的江西赣南苏区李家村,村小学的李校长也在发愁:曾经容纳6个年级200多名学生的校舍,现在每个年级只有个位数的学生,2024年附近几个村加起来小升初的孩子也只有5个。这两个村的现象在全国并非少数。根据《中国人口和就业统计年鉴2024》提供的数据推算,我国农村总和生育率为1.29。这意味着,我们已跌破1.5这条底线,步入低生育率的困境。
不就是一个小于“1.5”吗?至于那么危言耸听吗?
先来看一个词:总和生育率,是指平均每对夫妇生育的子女数。国际上通常以2.1作为人口世代更替水平,也就是说,考虑到死亡风险后,平均每对夫妇大约需要生育2.1个孩子才能使上下两代人之间人数相等。
国际上把低于1.5的生育率称为“很低生育率”。根据“低生育率陷阱”理论,一旦总和生育率低于1.5,扭转生育率下降趋势将非常困难。只要进入低生育率持续20年,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能走出来恢复到2.1,欧日澳加等发达国家进入低生育率近40年尚未走出泥潭。唯一自救成功的美国,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刚跌到1.8以下还没突破1.5时,立刻采取鼓励生育的政策,再加上美国本来就是移民国家,每年会有大量处于生育年龄的移民入籍,最终走出“低生育陷阱”。
《中国人口形势报告2024》显示,中国总和生育率在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倒数第二,仅比韩国略高一点。2022年我国人口首次进入负增长,此后一路向下。2025年1月17日,国家统计局发布数据:全国总人数比上年末减少139万人。
低生育率带来的将是毁灭性影响:下一代人口比上代少→总人口必然减少→消费必然减少→经济必然萎缩→国力必然下降。往小里说,关系到大众生活的幸福指数;往大里说,关系到中国未来的“国运”;再往长远一点来说,事关中华民族的存亡。
有人预测,这种情况得不到改变,2100年中国人口将降到6.85亿。如果光看数据,很多人觉得比大多数国家还高点,但中国的老龄化速度和规模前所未有,预计到2035、2050年,中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分别达3.27、3.93亿,届时大致每3个中国人中就有1个65岁以上的老人。“未富先老”足以将一个国家拖入深渊。
眼下,中国唯一的自救窗口期,就是趁低生育还没成为文化习惯,迅速采取行动。农村地区,是提高全国生育水平的关键突破口。毕竟与大中城市连1.0都不到生育率相比,农村生育率虽然低些但还有一线希望。过去,农村是人口增长的“蓄水池”,农村地区的生育意愿和生育水平也长期高于城市。
现实却不乐观,这个被寄予厚望的突破口,并未达预期。
2024年,清华大学周绍杰团队发布的《中国农村人口现状及生育意愿问题研究》报告数据显示:农村婴儿占全国人口比从2000年的0.8%大幅降至2020年的0.3%,这表明我国农村的生育率贡献大幅削减。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李永萍教授团队对12省3000户农村家庭的追踪研究显示,90后农村青年明确表示“只生一个”的比例高达63.7%。
为什么连最讲“传宗接代”的农村人,都不想多生孩子了?一直信奉 “多子多福”的乡土中国,到底在经历着怎样的生育观念地震?
原因:生育意愿坍塌的三重门一重门:农村生育账本,比你想象中更残酷。
在江西某村庄,90后农民张勇掰着手指算账:奶粉钱,一个月800元,喝到3岁,3万块没了;幼儿园,镇上私立园一年1.2万,城里双语园?想都不敢想;学区房,为了让孩子进县城小学,全家咬牙贷款40万买房,月供2000元……
“老一辈总说‘多双筷子的事’,可现在养孩子哪是添双筷子?简直是供了台碎钞机!”张勇苦笑。
李永萍团队调研发现:农村家庭养一个孩子到18岁,平均花费至少30万。若是男孩,还得额外准备“婚姻成本”——彩礼、房车、婚礼,轻松突破50万大关。
更扎心的是——在河南、山东等“彩礼重灾区”,娶媳妇要“一动不动”(车+房)加“万紫千红”(15万现金),有俩儿子的家庭直接破产!
“以前拼谁家儿子多,现在拼谁家儿子少。”在调研中,华北一位村支书感慨,“生三个儿子?那叫‘自杀式生育’!”
二重门:生育权转移,“子宫是我的,我说不生就不生!”
在传统农村,生育是“家族任务”,女人只是“生育工具”。以前婆婆拍桌子就能定生几个,如今得看儿媳脸色。李永萍团队在调研中发现,农村女性正在夺回生育主导权,80%的90后农村女性认为“生不生自己说了算”。
生育带来的身体损伤成本、育儿焦虑的心理成本,加上工作或挣钱的机会成本,三者叠加正成为女性衡量生与不生、生多生少的深层原因。
传统社会“男主外、女主内” 的家庭分工中,生育被视为女性的基本责任,女性为生育所付出的身体成本和心理成本被弱化,同时由于女性主要负责操持家庭内务,生育和抚育因而并不影响女性家庭角色的发挥。
然而,现代社会逐渐打破了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模式,生育及抚育的漫长周期,限制了女性参与市场的机会和空间,并影响女性的职业流动和晋升。如此一来,年轻女性在面对生育抉择时会更加慎重,生育意愿普遍降低。
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朱启臻指出,传统生育责任被“个人发展”取代,年轻人更看重生活质量,“多子多福”变成“多子多负”。当生育从“家族使命”变成“经济选择题”,曾经被视为“生育主力”的农村,自然也陷入低生育漩涡。
三重门:生孩子目的变了以前生娃以家族绵延、养儿防老为主导,追求“多子多福”。现代90后00后觉得,生孩子,是为了人生的完整,生育以满足家庭幸福感为核心,所以有一个孩子就可满足情感需求了,二胎三胎不太考虑。
方法:政策善意如何穿透现实坚冰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式现代化是一种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其中人口发展问题,尤其是农村人口问题,已经显现为全局性、长期性、战略性的问题,提升农村人口生育水平、抑制和改善“少子化”问题以及应对“老龄化”和“空心化”具有重要意义。
但当农村人也开始“不愿生”,我们需要的不是简单催生,而是构建一个“敢生能养”的社会——让年轻人不必在“生存”与“生育”间二选一。毕竟,每一代人的选择,都藏着时代的答案。
如何破解困局?——给钱、给假、给服务,从“催生”到“护航”。
首先,留住人,以乡村振兴战略应对农村人口“空心化”。清华大学周绍杰教授认为,乡村振兴战略实施要重点支持那些产业基础好、发展潜力大、产业聚集人口能力强的农村地区,以产业发展为牵引吸引人口回流,进而增强提升农村地区生育的人口基础。
中国农业大学朱启臻教授认为,可以加大家庭农场发展支持力度,让年轻人继承土地经营,增强“留乡”动力,同时多鼓励农村电商、乡村旅游,以创造家门口的就业机会,减少年轻人“被迫进城”。
其次,有钱生,以政策激励应对农村人口“少子化”。推进落实农村居民生育保险保障制度,建立对生育多孩家庭的阶梯式生育津贴补助机制,降低农村地区家庭生育负担。各地政府可以因地制宜推出生育补贴,像福建德化对三孩家庭提供最高31万元购房补贴,能直接减轻生育负担的当然最好。
但生育成本的组成有很多种,光靠给钱,地方政府财政压力也大,给少了,还不管用。比如皖南某县“二孩家庭奖励1万元”政策,仅吸引3%目标群体申请。村民直言:“这钱不够孩子半年奶粉费。”更深层的障碍在于新农合报销目录不含无痛分娩、早教等现代生育配套服务。
再者,帮着养,以社会服务体系解决农村婴幼儿“带娃难”。扭转社会观念,让生孩子、养孩子不再是女性一个人的事,而是家庭乃至社会的事。构建社会服务体系,帮助解决农村婴幼儿照护、儿童早期发展、婴幼儿医疗服务等难题,共同延长男性陪产假至1个月,推动家庭责任共担,打破“带娃是妈妈的事”观念,让父亲真正成为育儿伙伴。浙江某试点县将男性陪产假纳入村干部考核,使二胎意愿提升15%。
将0-3岁托育纳入公共服务体系,让“带娃难”不再逼女性辞职。在四川某村,妇联推出的“共享奶奶”计划走红——留守老人帮忙照看幼儿,年轻父母以劳务时间兑换育儿协助。这种民间智慧提示:比经济支持更紧迫的,是重构乡村互助养育网络。
生育不是数学题,而是社会综合题。低生育率不仅是数字游戏,它意味着更少年轻人缴纳社保、更多老人需要赡养,短期来说你我的养老金都可能缩水,长期来说你我的姓氏和族人都将消失。利他方能利已。若连农村都不愿多生,中国人口问题的“解药”还能从何而来?
记者 | 曾丽清
编辑 | 薛加怡
责编 | 赵宁宁
主编 | 杨公元
监审 | 宋锦峰
资料参考
1.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中国农村人口现状及生育意愿问题研究》作者:周绍杰 王拓 胡珺祎:
2.中国青年研究(典型研究)《农村新生代青年生育意愿》《农村“光棍”问题区域差异研究》作者: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教授李永萍
3.《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民众生育意愿调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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