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富士康连跳”

鸣镝　

富士康员工跳楼自杀，仅这半年以来好像已经有13例了，据说第14例是跳楼未遂而割腕，寻死未成，甚至还传出“14、15双人跳”。这期间，有政府出面在调查了解，有专家学者在心理援助，有公司老总在鞠躬道歉，可员工还是在不停地跳！这件事情已经成为全社会乃至国际上关注的一个焦点，毕竟富士康是全球500强的大企业。在第N跳之后，有的媒体，包括一些看客，都在预测着、议论着“下一跳”，这种话语和“期待”，很被一些人骂为不仁和阴险，也就是平常大家说的“乌鸦嘴”。然而竟还“期待”对了，“乌鸦嘴”里竟然出了真言，第N跳之后真的就有了第N+1跳、N+2跳……。说明这预测、“期待”还是有根据的，尽管这根据大家都不去说明，或者是不便说明，或者是一时难以说明。
富士康跳楼的员工年龄都不大，也就是从跳皮筋、跳格子、跳高、跳远的年代刚刚走出没几年，本该是跳得更高的，现在竟然学会往下跳——跳楼了！这些孩子们，应该是有血、有肉、有知觉、有神经的吧？磕着哪儿碰着哪儿应该也是知道疼的吧？难道会不知道“珍爱生命”么？那么多年以来，“善良”的媒体上不是天天教育人们要“珍爱生命”的么？不是明里暗里告诉人们，一切暴力都属恐怖，一切血腥都当诅咒，一切能够死人的战争都应远离，一切革命（除了“光荣革命”之类）都该告别么？狼牙山五壮士的“跳”被否定了，被说成是不“珍爱生命”的典型而从教科书中删除了，那么孩子们是从哪儿学会了“跳”，而且是如此地毅然决然，如此地前仆后继呢？在“珍爱生命”的长期的说教和如此不“珍爱生命”的“跳”之间，难道没有一点什么因果关系么？也许，这些工人自己的确是没有血肉、没有知觉的吧？工厂方面大概也是这样看的，似乎他们与机器无异。不，他们应该比机器还不如，机器不能打骂，而他们却可以打骂。
前几年有的学者说，我们的教育是让孩子们喝“狼奶”，“狼奶”喂大的孩子们身上带有野性，总不肯顺着以欧美为代表的“人类文明的康庄大道”好好走路，不懂得尊重生命，不懂得对“普世价值”心存敬畏，严重者还可能会学着祖辈的样子去“吃人”。可富士康跳楼的这些孩子们，身上哪儿有一点，哪怕是一丁点的“狼”味呢？在他们身上，祖辈敢于“吃人”的血性我们找不到。经过长期的驯化，他们已经很乖顺了。大概从记事起，他们就受着“欧美文明”、“文明欧美”的熏染的吧？富士康这样的大工厂，难道还不够这“文明”的“格”吗？工厂的流水线，已经成为工人自己的生命线，甚至成为他们血液的一部分，流水线断了，他们也就断了粮。君不见这边厢不断跳楼，那边厢排队应聘么？说他们喝了“狼奶”，是在调戏我们的教育；说他们有祖辈的野性，是在侮辱他们的祖辈！但凡他们喝了一点“狼奶”，他们也不会去跳楼。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何况死得并不好！
相当一段时间以来，跳楼似乎成为时尚。鲤鱼跳龙门，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可谓跳过大大小小的龙门了吧？然而他们在跳过龙门之后，本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遨游跳跃的，竟也去跳楼！这样的事情最近我们听到不少了。只是由于并非出在同一所学校，又不是短期内的“连跳”，所以人们渐已麻木。逝者不断地去，而生者还想永生。看看电视里关于养生的节目吧，不知有多少电视台都在播出；再看看书店里关于养生的书籍吧，各各在销售排行里名列三甲。在弘扬传统文化、关注生命健康的大纛旗下，各路仙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丸散膏丹自是不卖，大概老百姓也没钱买，却来吆喝似药非药的食物，把玩神乎其神的经络。这个说温度决定生死，应该吃热性的，那个说吃热的会上火，要吃凉的；这个说要把健康彻底说清楚，那个说要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看客多为中年人或者老年人，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学习着、研究着被大大廉价了的《黄帝内经》，吞着大把大把的绿豆、咽着大堆大堆的生茄子！人们何等地惜命啊！而且越老越惜命，个个争当“老不死”，且不管“老而不死”是“为神”、“为圣”，还是“为妖”、“为贼”。中老年人养生，小年轻人跳楼，这是何等的怪现象！然而也并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想跳楼，除苟且的生者以外，的确也有“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
提到富士康，总不免想到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其中那个可怜的工人，长期在生产流水线上做着一成不变的拧螺丝的动作，即使从流水线上下来，双臂也仍在机械地重复着流水线上的动作，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恍惚到看见一位女士大衣后面的装饰扣也不自觉地去拧一拧。人们看到这样的情节，不免发笑，但这是多么辛酸的笑啊！富士康里边的情况不清楚，据说工人在流水线上一站就是十小时以上，日复一日地重复做着简单劳动。网上就有评论者说，这样的管理太不人性了。然而什么叫人性呢？恐怕很难说清楚。长期以来，“人性”、“人性化”、“人性化管理”唱得天响，甚至连有的地方的监狱都出于“人性化”的考虑，让犯人回家过一过性生活。但追究起来，这叫人性吗？顶多叫动物性。且不管这些，问题在于，在“人性论”并不行时的年代，没有这样的管理和跳楼，而当我们震天价嚷着人性的时候，却出现了这样的管理，出现了这样的跳楼。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管理就是伴随着“人性”的叫嚷而生的！这又是怎样不堪的历史逻辑呢？人的全面发展！这又是专家学者们叫得很响的句子。然而我们这些可怜的工人们，除了一两个动作使得手指朝着某个确定的方向发展之外，其他什么都没发展，甚至萎缩了！那么这些专家学者笔下的“全面发展”是说给谁听的、其“人”何指、其意究竟如何呢？
回到“跳楼”，很容易让人想起日本电影《追捕》。在AX神经阻断剂的作用下，昭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横路敬二虽然没跳，但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右手用剪刀狠狠戳进自己的左手，想让他跳很容易，只要需要！我们当然不能无端地把这样的罪恶加于富士康，那是不允许的。富士康大概也还没有那般能耐。但员工们着了魔般“连跳”的事实，与昭仓等人的“跳”多么形似！似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推动或者召唤！这些员工们，当他们站在高楼顶层边缘的时候，也许会想：多么蓝、多么静的天啊，一直朝前走，决不朝两边看，走过去，就会融化在蓝天里，消失在静谧的夜空中，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不值得留恋，何如与星星为伴，与月亮同行，像一片云彩那样，可以幻化成人，至少幻化成牛、成马、成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我们无须再考究这些员工跳楼之前一刹那的想法，总之是连“赖活”的勇气和希望都没有了，于是乎愤然一“跳”了。
据说调查有了一定的结果，说是那些自杀的工人心理有问题，独生子在家一个人惯了，承受压力的能力不强，男女感情上出了问题，或者与人交往有问题等等。总之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恶意推测起来，潜台词大概就是“活该”！我想，在那些跳楼的工人来讲，这样的调查结果是不能同意的。他们会觉得冤。然而，世间最难堪的事不是有冤、有债。因为冤总有头、债总有主，只要知道这冤头、债主为谁及所在，那一般就不会去跳楼，而会千方百计去寻仇。这种事情不但在文艺作品里，就是在现实生活中也很多了。怕就怕找不到这冤头、找不到这债主，造成冤无头、债无主的局面。在这种局面下，就会有人跳楼割腕，也会有人胡杀乱砍！我想，找到这冤头和债主，找到那召唤工人们去跳楼的神秘的、魔法般的力量，是工人们应该做的事。
（《环球视野》2010年6月12日第29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