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璕:“好读”的政治
赵璕:“好读”的政治
学术研讨会
主题:《读书》杂志与九十年代以来的思想变迁
时间:2007年7月22日星期日
地点:北大资源宾馆1308室
主办:书社(010-62760856)
网站:http://www.wyzxsx.com
下面是赵璕先生的会议发言,根据录音整理,已经本人审阅。
上午听各位老师发言,很受感动。我自己可以说是读着《读书》长大的,有很多温暖的记忆。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讲起来会非常伤感。所以我想换一个冷一些的方式,一个不那么热烈的方式,从我自己的专业和训练出发,从知识话语转型的角度来做一个讨论。比较概括地说,我觉得,近30年来,中国的知识话语经过两次转型:第一次,是由“革命”话语向“现代化”话语的转换;第二次,是从“现代化”话语向“现代性”话语的这样一个转换。而这两次转型,跟《读书》都有很大的关系。至少,在《读书》上面都有非常充分的表现。
当然,我们可以选择其他渠道来讨论从“革命”话语到“现代化”话语的转换,比如说,与美国的结盟,跟世界资本主义市场的接轨,如此等等;但《读书》是一个更有意思的渠道。我们知道,《读书》从创刊伊始就倡导“读书无禁区”,发表了大量的有关“整风”、“反右”、“文革”等革命的受害者的“回忆录”,形成了一种后来在文艺报刊特别泛滥的“怀旧”文体:其基本特征是,以一种强调美学自律的、诗意化的修辞,抒发对曾经的“风花雪月”、“心灵自由”的向往和感喟。发表这类文章最多的,也大都是人文学科的尤其是文学专业出生的作者。现在,《读书》有两个“罪状”,其中一个“不好读”,就是对这种“有趣”、“漂亮”的“文笔”的“消失”而言,并被明确地与《读书》当下的“新左派”倾向关联起来。“好读”与否不仅成了评价写作好坏的唯一标准,而且成为一种政治,令很多人莫名其妙。所以,我们不能不讨论,形成这种“好读”与否的机制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我觉得,“好读”与否实际上隐含着前面提到的两次话语的转型与冲突。在那种对“金枝玉叶”的磨难、“风花雪月”的退却的述说背后,表达的不仅是与“革命”话语的距离与抗议,而且越来越明显地呈现为一种要求回复与接续“被革命中断的现代化”的渴望。换言之,“风花雪月”的背后隐含着一种政治的述求。所以,当看到《读书》被表述为“不好读”时,我并不觉得他们在撒谎,但很明显,他们要求回到不只是“漂亮”、“有趣”的“人文性”,而更重要的是那在中国现代化的真实历程之外幻想出的“本不应该”被革命中断的“现代化”。
其次,说到“好读”与否的问题,不得不提到九十年代中期,汪晖先生和黄平先生主持《读书》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的变化。如作者队伍的变化、读者的变化、话题的变化,文章风格的变化,包括被一再抗议的“不好读”,等等。但是,我觉得,所有这些变化其实都可以概括为,以“现代性”话语为中心的对已成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的批判和挑战,这其中既有对“现代化”目标本身的反思、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反思,也指向各种各样的现代化的“拜物教”。目前,有人认为,自己从八十年代就进行了这样的反思,但从我对中国近三十年思想史的研究来看,事实却恰恰相反:在八十年代是并不存在这样的对“现代化”的自觉反思的,更不用说全面反思延伸其控制的感觉层次。所以,我想在这里指出,这是《读书》对中国知识界最大的贡献。而这与汪晖作为中国“现代性”理论的奠基者的工作,是密不可分的。而且也正是这一点引发了前述的指责:“不好读”了,“学术化”了,“新左派”了,等等。
但事实究竟如何呢?
即使从今天到场的各位老师来看的话,我们也会发现,做文学、艺术研究出身的非常之多。而作日本史研究刘晓峰先生,也竟然使用了一种特别具有文学性的方式——用一首诗——来表达自己对《读书》未来的关切。所以这样的指控其实是非常表面化的。在他们不停地控述“文学性”的“消逝”的时候,他们不明白:今天,“文学”和“诗意”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那种对“文学”的那种期待已经被抛弃了。我在这里举两个我所佩服的作家的例子:一个是韩少功先生,一个是张承志先生。我们知道,在将近十年前,张承志先生已宣布不再写长篇,而只零星写一些散文和杂什。为什么?我们也知道,鲁迅先生在三十年代也没有趁着自己的盛年写一部“立身”的长篇,而专去弄那些“莫名其妙”的杂文。又为什么?我没有答案。但是难道这一点也不使我们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文学吗?是把自己束缚在文学教科书的“文类”区别和“批评”标准上的写作,还是那种致力于把自己与时代对称起来的写作更有资格称得上文学?如果回答是前者,那当然也无法理解,韩少功先生以一个早有成就的作家,为什么会劳心费力出而主持被视为“新左派”阵地的杂志《天涯》。《读书》曾发表过一篇文章《张承志:鲁迅之后的又一个作家》,尽管在一些细节上我并不同意,但它对“文学”重新进行理解和定义的企图,却是宝贵的。至少,我觉得,它提醒我们,必须注意在九十年代文学发生的变化,包括想象文学方式的变化。
实际上,这些变化是发生在许多当代作家和诗人身上的。我这里举我在《读书》上对王家新先生一首诗的分析为例。很多人都知道,家新不是“左派”,而且是一个一贯把“诗艺”当作诗歌的根本的诗人,有极强的“世界主义”取向。可是在解读这首诗的时候,我却发现其字里行间充满了“文化政治”的紧张。打个比方说,我们本来认为,通往诗歌的道路只是一个前往“斯德哥尔摩”的旅程——诺贝尔文学奖在那里——可是,他却使我们发现,现在的航程已经变化,不仅没有直航的线路可以抵达,而且比奥德赛式的历险还要经过更多的迷失和曲折。这首诗也是有人声称“不好读”,不喜欢的,可真正的原因却是,斯德哥尔摩金碧辉煌的梦想,被放回到一个充满了紧张、混乱和肮脏的地面。这就是九十年代文学的变化。实际上,为了让诗歌和时代的变化对称,西川等坚持诗歌写作有效性的诗人,甚至放弃了诗歌的文类形式,用戏剧、散文、随笔来进行写作。更遑提什么八十年代诗歌的规范了。
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读书》的有无文学与否,而在于这种文学不再符合那些谴责者的需要了。事实上,经常阅读《读书》的读者会发现,其中有关文学、艺术、戏剧、电影、摄影等各方面的文章,并不在少数,但即使是从八十年代过来的同一些人所写的文章也不一样了。因为激荡文学的现实、召唤文学的目标已经变化,他们已不再可能,也不再愿意把“彼岸”的世界当作一个纯洁的整体,企图从中拿回某种完美无瑕的东西,那么,他们通向文学的道路,表达“诗意”的方式,又尤岂可以不变?
这也就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九十年代《读书》的变化不是由少数“新左派”,而是由中国社会巨大变迁形成的结果。这毫无疑问是包括“现代性”话语在内的,尽管其理论上借助了二战后西方社会科学的成就,但本质上却仍是对九十年代这一变迁的描述和概括。我刚才谈到刘晓峰先生用诗做出的反应——我猜他在八十年代就可能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但不管如何,像他这样,“由诗入史”,由文学、文艺学转入史学甚至社会理论研究的,在九十年代却可说是一个显著的现象。这似乎不用举什么例子。而年轻一代中最具文学才华和抱负者在其他领域的用功之勤,更是公开的秘密。我们有什么理由还要用那种“闲话”“小品”的趣味和港、台式的“史家”目光来睥睨他们的开拓和贡献?至于其中所谓的“新左派”倾向,本是可以通过学术辩论来解决的问题,又何堪始终使之成为无聊的人身攻击?而且,既然大家都以中国之命运为关切,并且已有近三十年中、西学术各方面的研究积累,为什么我们就不敢期待出现一场新的层次上的“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呢?
我想,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方式,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三种话语方式的变化以及支配这些变化的动因。这也是我自己理解《读书》三十年变化的和《读书》今日变局的一个思路。“《读书》事件”发生后,我个人非常不安,一度担心今天的发言会语无伦次。原因即在于,对“现代性”话语的未来处境我是颇为有些悲观的:虽然其有关中国“现代”的历史进程和世界图景的重绘,严重地挑战了那种通过想象构造的、非历史化的“现代化”话语的权威;但这个以弃绝“革命”话语为动力,在想象中虚拟出的“现代化”话语霸权,却已经控制了包括日常生活感觉在内的所有领域。它不仅不愿意接受任何平等的质疑和讨论,而且试图继续以其“风花雪月”的“怀旧”和各式各样的“远眺”和“回溯”,来再一次施展在抹煞“革命”话语时的精致手术:回忆(现在是“八十年代”)、涂抹(现在是“不好读”、“像论文”)、然后删除(现在是“新的”“左的错误”)。因而,我也非常乐观。这不过是老谱、故技:虚声恫吓。而人们已经有了经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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