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董宏伟/ 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弗雷斯诺分校

精明增长的影响力已经超出城市规划的范围，成为大众瞩目的一个城市运动。为什么精明增长这个概念这么火？精明增长真的那么精明吗？

近二三十年来， 精明增长在世界范围内成为城市规划界热捧的一个概念。如果在英文谷歌用“smart growth” 和“urban planning”分别作为关键词进行搜索，你会发现前者的搜索结果数量甚至超过后者。这在一个侧面反映了精明增长的影响力已经超出城市规划的范围，成为大众瞩目的一个城市运动。为什么精明增长这个概念这么火？精明增长真的那么精明吗？

取名字是个学问

古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可见取名字是个大学问。这方面， 精明增长是个好榜样。精明增长这个名字谁给取的呢？比较公认的说法是这个词的广泛使用归功于在任上积极推动精明土地开发的美国马里兰州前州长葛兰德尼(Glendening)。精明增长这名字的妙处就在于你很难去反对它。如果你反对精明增长，难道你支持愚蠢增长吗？

其实，精明增长还有一些相似概念，比如新城市主义和紧凑城市。 它们之间的区别往往取决于具体语境（本文对它们交换使用，不做严格区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信奉一些共同的理念。比如，在微观层面上，它们都强调紧凑和混合土地利用、鼓励支持步行和公交的道路系统、人性化空间以及历史街区的保护；在宏观层面上，它们都主张控制城市扩张蔓延、引导城市增长回到城市建成区特别是中心区、保护城市周边绿色空间和农业用地、减少小汽车使用以降低空气污染和温室气体排放等等。精明增长这么火，仅仅就是因为有个好名字吗？它的这些理念是怎么来的？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回到二战后美国城市发展的大背景中去。

郊区蔓延

（图片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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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梦之不能承受之轻

二战后，美国经历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经济繁荣，人们的收入不断提高。大量二战士兵退伍回家，结婚生子，开始圆他们的美国梦：一个带院子的郊区独立屋，一辆小汽车，养几个孩子和一条狗。为了帮助人们实现他们的美国梦，美国政府开始出台一系列的住房和保险政策，为广大中产阶级和二战老兵在郊区购房提供贷款保险和政策支持。与此同时，覆盖全国的州际高速公路开始修建，其中百分之九十的投资由联邦政府负担。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州政府和地方政府自然趋之若鹜。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大量美国中产阶级，主要是白人中产阶级开始搬离市中心，住进郊区的独栋房屋社区，每天开车到市里上班。不久，大量就业机会跟随人口从市中心迁到郊区，人们甚至不再需要去市里上班了。低密度大型购物中心在郊区高速公路两边如春笋般涌现，住在郊区的人也不再需要去市里购物了。由于越来越多的人开车，公交系统开始大量流失乘客，私有公交公司破产，由政府接管靠补贴生存。为了防止市中心的低收入少数族裔搬到郊区打扰他们的美国梦，郊区城市广泛使用区划法进行“隔离”。基本的办法就是通过区划法对郊区住宅用地设定很低的密度要求以及很高的基础设施标准， 确保只有具备一定收入水平的家庭才有可能负担郊区的独栋房屋。从此，美国郊区的中产阶级开始了建立在四个轮子上的无中心郊区化生活。

美国中产阶级的郊区美国梦就此万事大吉了吗？当然没有。由于大量中产家庭和就业机会离开市中心，中心城市流失大量税源，财政入不敷出，甚至无法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务， 治安恶化，促使更多的人逃离市中心。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绝大多数美国中心城市的日子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尽管联邦政府对地方的城市复兴计划又是政策支持，又是资金支持，但始终杯水车薪，大量中心城市沦为低收入聚居区。

这时候，郊区的中产阶级也许还可以说：我又不住那，关我什么事儿？ 可是，大规模郊区化蔓延造成的问题远不止于此。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由于美国人权运动的兴起，高速公路带来的城市拆迁变得越来越困难，大规模的高速公路建设在八十年代以后基本停滞。与此同时，郊区人口则继续迅速扩张，小汽车拥有量的增长甚至超过人口增长，很多大城市郊区高速公路堵车的频率越来越高，堵的时间越来越长。由于郊区人口、就业、小汽车的高速增长，郊区面临着巨大的环境压力，早年的田园风光已经被拥堵的高速公路、低密度蔓延的独栋房屋、巨型购物中心和停满汽车的停车场所取代。这时候的美国郊区，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了。

问题是，怎么变？精明增长和新城市主义的支持者们认为，简·雅各布（Jane Jacobs）也许是对的，我们要向历史学习。看看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城市社区，比如简·雅各布所居住的纽约曼哈顿格林威治村，它们格局紧凑，尺度合适，各种小店分布其中，街道不宽但方便行走，公交方便，不同族群和收入阶层的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也许这才是我们想要的社区？

1981 年，第一个以新城市主义原则规划设计的佛罗里达Seaside 小城建成了。 设计者就是新城市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安德尔斯·杜阿尼（Andres Duany）和伊丽莎白·普拉特- 兹博克（Elizabeth Plater-Zyberk）。小城不大，只有80 英亩（32 公顷），设计容纳大约750 户，房屋风格多样化。大部分街道只有6 米宽， 以人行为主，设计精致。据新城市主义大会不完全统计，在2007 年，全美至少有250 个类似的项目在建。

佛罗里达seaside 小城

（图片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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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区域层面，有些州和地区开始建立区域增长管理和协调机制。比如，俄勒冈州早在1973 年就开始要求各个城市划定增长边界；1997 年马里兰州开始划定城市优先增长区。目前，美国至少有15 个州有强制或自愿性质的区域增长管理制度。

当理想照进现实

精明增长真的能解决过去几十年郊区化带来的诸多问题吗？以笔者的观察， 过去这二三十年精明增长城市运动对美国城市规划的深刻影响，是毋庸置疑的。翻看美国中等规模以上城市的规划文本和蓝图，你会发现它们对城市未来发展的设想多多少少都借鉴了精明增长和新城市主义的思路。但是从规划蓝图到看得见的具体城市形态改变，依然有很远的路要走。目前精明增长城市运动对美国城市空间结构和用地模式的改变，依然是局部的；相对已有的巨大存量空间，改变的规模依然很小。事实上，美国城市规划学界对精明增长的质疑从未停止过，至今仍有很多规划学者对它所代表的价值观以及它的有效性持批评和怀疑态度。精明增长真的精明吗？精明增长真的会给美国城市发展模式带来实质性改变吗？

从消费者的角度看，高密度、混合利用、公交方便、适合步行的新式社区真的好到让他们放弃带院子的独栋房屋了吗？

市场为王

在美国这样一个市场经济环境中，任何一个规划理念的大规模实施，都要经过房地产市场的检验。精明增长和新城市主义也不例外。精明增长和新城市主义的理念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们与传统（现代主义）规划理念在市场上的竞争。能够为开发商带来更多利润、更受消费者欢迎的那个将最终胜出。精明增长和新城市主义能够在这场竞争中胜出吗？

从市场供给方，也就是房地产开发商的角度来看，新城市主义依然是个没有经过市场充分检验的新事物。那些专门开发郊区住宅和商业地产的开发商，经过几十年的经验积累，已经形成了一套以低密度独栋住宅和购物中心为基础的郊区地产开发模式。现在要他们摒弃这个成熟的模式，去尝试一种新的开发方式，商业上的巨大风险是显而易见的。和开发商相似，做地产开发贷款的银行和金融机构也在过去几十年中积累了一套评地产项目风险的固定模式。所以，哪怕开发商愿意冒险尝试，这类新项目通常也很难贷款融资。

从市场需求方，也就是消费者的角度看，高密度、混合利用、公交方便、适合步行的新式社区真的好到让他们放弃带院子的独栋房屋了吗？这也许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消费者的回答可能取决于众多因素，比如对房价和周边环境的比较以及购房者自身家庭情况等。购房者也许会青睐新城市主义的某些特征，比如适合步行的街道和社区公园绿地，但是大多数美国消费者对高密度和混合用地持怀疑和抵触态度。

显然，精明增长和新城市主义要在市场中胜出，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如何说服消费者接受适当高密度、混合利用和以公共交通为节点的居住社区，如何向开发商和金融机构证明新城市主义的开发模式有市场前景，绝不是容易的事情。

政治考量

哪怕是在市场经济中，土地利用也不单纯是个经济问题，它还是个政治问题。城市土地利用和交通模式的转变，往往伴随着巨大经济利益的转移，而这些利益的再分配，触及城市政治的核心。在美国这样一个自下而上的政治体系中，没有广泛的公众支持，这种政策转变几乎不可能。

在美国，公众支持精明增长吗？就多数公众而言，他们或许根本没有听说过精明增长，也不关心，只要不在我家后院就行（Not in My Backyard）。至今， 你跟美国人谈高密度住宅，在他们脑海中浮现的往往是拥挤嘈杂的市中心以及治安糟糕的低收入社区。

那究竟是谁在积极推动精明增长呢？美国学者安东尼·唐斯（Anthony Downs）认为，主要是三个群体：环保主义者、地方政府和规划官员以及一部分创新型地产商。显然，环保主义者是希望通过精明增长来保护环境。地方政府和规划官员支持精明增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随着城市快速扩张以及城市基础设施的老化，不要说兴建新的基础设施，仅仅维护现有的基础设施正常运转就已经让多年没有增加的政府财政捉襟见肘。这时候，精明增长的保守增长策略，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对一部分开发商而言，新城市主义则为他们开拓新商业模式提供了机遇。

在当前的规划体系中，任何规划策略的转变，最终都要体现在区划法中才有意义。而在美国，区划法的制定权牢牢地掌握在基层城市政府手里。精明增长强调区域协调，主张至少部分地将区划法权力上移到区域政府或者州政府手里。但是由于区划法可以直接影响私有地产的市场价值，无论是普通房屋拥有者，还是大的地产利益集团，都对区划法权力的上移极为抵制。因为制定区划法的权力机构层级越高，他们通过选票和其他手段影响区划法的能力就越弱，他们就越不放心。

除了经济和政治两个基本面，精明增长要切实改变美国城市的增长模式， 还面临很多技术问题。比如交通经济学家都认为改变人们出行方式，相比改变用地密度，价格手段更为有效率，成本也更低。但是现实是，价格手段无法为选民所接受。美国的汽油税（0.18 美元/ 加仑）已经20 多年没有涨过了。上一次是在1993 年，那还是汽油1.00 美元/加仑的时代。如今， 汽油价格涨到了三美元左右。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不合理。但是没有一个政客愿意提出法案涨汽油税，因为一旦涨汽油税，他的下次选举多半是没戏了。

前路漫漫

作为过去二三十年中最具影响力的城市规划运动，精明增长试图阻止（至少是延缓）美国城市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郊区蔓延。在理论和规划文本层面上，精明增长的影响是深刻和巨大的。但是在物质环境层面，改变依然是局部的。由于城市发展的巨大惯性，要通过这个运动来改变美国半个多世纪以来已经形成的郊区化模式，就像是愚公移山。在通往精明增长的路上，依然有许多政治、经济和技术层面的阻力需要克服。精明增长真的精明吗？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