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奥会”与《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
“查奥会”与《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
2008年4月第五届美洲国家首脑会议的核心剧目,是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与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查奥会”(主角是查,因此叫查奥会),被媒体关注的细节有:奥用西班牙语向查表示问候,查奥两人3度握手,以及查向奥赠送了乌拉圭左翼作家加莱亚诺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该书几乎是像“英国大妈”一样一夜成名,在亚马逊网站上的销售排名由第6万多位迅速上升到第2位。
该书用文学笔法讲述了旧殖民主义者对拉丁美洲的掠夺史,以及新殖民主义者如何通过现代全球经济中的种种“文明手段”(如贸易、借贷、直接投资、扶植代理人而不是直接统治等等),延续着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西方对拉美的不道德的掠夺。书中批评了西方文明的虚伪:自由贸易是英国向世界推销的一种主要的“出口产品”,但英国并不是从来都坚持自由贸易,而是在全欧洲最严厉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的保护下把本国纺织业发展起来之后,自由贸易才变成英国发现的天理。该书还指出:大批海盗、商人、银行老板、海军陆战队员、专家治国论者、大使和美国企业家首领,“经过漫长的黑暗年代,已经掌握了拉美大部分国家的命运”。该书指控说:“犯罪的战略是在华盛顿被策划好的。”该书的结论是:“拉丁美洲的不发达来自他人的发达,现在它还在养活他人的发达。”关于写作此书的目的,加莱亚诺说他是为了“向人们揭示被官方历史掩盖和篡改的历史,即胜利者讲述的历史”。
该书其实还有一个控诉重点,即对依附于国际资本的拉美本土专制统治者的批判。在内外强权的统治下,拉美“财富继续集中,贫困继续扩散”。该书揭示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买卖空前的自由,被关进牢里的人也空前的多”,在资本横行无忌的同时,是人民的自由受到剥夺。关于这种政治不自由与经济开放的二重奏,书中举例说:与帝国主义合作的玻利维亚独裁者巴里恩托斯将军把国家的地下资源拱手让给外国资本家,而玻利维亚矿工们只能像囚徒一样在充满瓦斯、灰尘和烟雾的恶浊空气中劳动,短短几年间就丧失了嗅觉和味觉;一位参加示威活动的玻利维亚女工手举国旗走在队伍前列,她遭到了机枪扫射,密集的子弹像针一样把旗帜“缝”在了她身上。书中还举委内瑞拉的例子说:1958年独裁者希门尼斯被赶下台时,委内瑞拉已变成一口巨大的油井,到处都是监狱和拷打室,国家所需要的一切,大到小轿车、电冰箱,小到炼乳、鸡蛋、莴苣,乃至法律和法令,都需要从美国进口。
该书与法国学者杜蒙与莫坦写的《被卡住脖子的非洲》在基本观念上几乎如出一辙———非西方地区的苦难是西方新旧殖民主义者数百年来持久掠夺和压榨造成的。不同的是,法国人说,对于非洲的苦难,“我们应当承担责任”;而加莱亚诺和拉美人民迄今仍在等待西方人的忏悔。
新殖民主义者除了间或使用旧殖民主义者的暴力手段之外,更普遍的是使用美国国际关系学者约瑟夫·奈所诠释的“软权力”,即通过文化、意识形态和国际体制来获得他国的自愿服从或自愿依附。推动实行投资与贸易自由化的国际公约就是一种软权力,由美国主导的世界银行则是美国软权力的一部分(它刚刚提拔了一位中国经济学家担任副行长),由美国主导的北美自由贸易区协定当然也是美国软权力的一部分。奥巴马在前往美洲峰会的途中顺访墨西哥时,遭到了墨西哥农民的抗议,后者担心北美玉米贸易自由化将使他们破产。
墨西哥学者罗哈斯认为:作为新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新自由主义”无论如何包装自己,它实质上是反对自由的。因此,新萨帕塔运动提出了非资本主义的,甚至是反资本主义的发展观,其目的就是要争取自由。在这个发展观中,要照顾和培育的是人而不是物体,发展的目标不再是资本的积累,而是实现生活的价值和促进人的权利。
查韦斯或许觉得奥巴马不像小布什那么顽固,孺子可教,于是说:“应该相信奥巴马,应该对未来怀有美好的信念”。他把《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这本书推荐给奥巴马,当然是希望这本书或许能够稍稍改变奥巴马对拉美历史与现实的认知,乃至影响他对拉美的政策。
西方在拉美留下了太多流血的伤口,世界历史只有在西方对它们在拉美500年来的所作所为做出深刻的忏悔之后,才可能重新启动迈开新的步伐。且不论查韦斯的政治言行存在着何种争议,他推荐的这本书确有深远的阅读价值,他推荐给奥巴马的这本书,可以说也是推荐给中国人、推荐给全世界的。
这本书的最大价值,是揭露了古老的残酷掠夺在现代有了比较文明的包装,但其实质终究还是掠夺。这种尖锐的批判,使该书遭到受西方支持的拉美军事独裁政权的封杀。作者加莱亚诺对此的反应是:对此书最为积极的评价并非来自于权威的评书人,而是来自于军事独裁政权,他们用禁止销售的方式对它予以赞美。
用文学批判现实是拉美一个至今依然保存的传统。墨西哥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同时用步枪和诗歌对资本主义进行了批判。不过,对现实持激烈批判立场的书在现实世界中总是处于边缘。美国作家斯坦培克著于1939年的《愤怒的葡萄》一书,是关于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美国下层人民苦难和反抗的史诗级作品,该书出版后引起美国权贵阶层的恐慌,许多州禁止该书发行,当局甚至策划了一本名为《快乐的葡萄》的小说来“批驳”《愤怒的葡萄》,从而“以正视听”。《愤怒的葡萄》在美国沉寂许多年之后,才经由目前这场金融危机在美国被“重新发现”。
在与西方加强经济联系的主流话语环境中,《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在中国也一直受到冷落。该书中文版序言说:这本书高质量的中译文早就完成,但有许多年只能束之高阁无法出版。一位有经验的出版业人士说:这样的书对中国的读者来说,太严肃了点,太生疏了点,也太老了点。
那么,对于那些对现实进行严肃揭示和批判的书,我们是否真的只有等到濒临危境的时刻才会去“猛然发现”它们的存在、才会去重视书中已经呐喊了多年的呐喊?
(作者系暨南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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