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奴之死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一条棕色松狮狗乖乖躺在脚边,伸出蓝色舌头舔他鞋子。电视自各热闹,女主持人想逗观众开心,说了一句不风趣的话,自己笑得前仰后合。观众受她引导,跟着哄笑、尖叫。蛋白质,他骂了一句。厨房传来流水声,哗啦……哗哗……令人心烦。忽然,一个撞击声飞出,转过墙角,在客厅回荡。阿姨,什么事?对不起,先生;杯子掉了。小心一点。她一手鸟食,一手酒杯,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太阳刚刚落下,天际一片血红,如她杯中醇酒。正值早春,花园里玉兰竞放。笨手笨脚,她小声咕哝着。他在沙发缝里找到遥控,压下按键,屏幕漆黑,继之一张冷面浮现:央行决定,从9月21日起,一年期贷款基准利率上调0.27个百分点,由现行的6.57%提高到6.84%;其他各档次存贷款基准利率也相应调整……主持人语态轻松,他却倍感寒意。
他点起一支烟,陷入沉思,烟雾慢慢升起,变淡,消失在空气中。她正在喂鹦鹉,回头乜他一眼,面露嫌恶:少抽点不行吗?我跟着受害。他望着天花板,嘴角露出狡黠微笑。你受什么害?她转过头,看见堆笑的半张侧脸,气恼地说:一点常识都没有,我吸入烟雾是被动抽烟,被动抽烟危害更大。他不以为然:这是什么理论?我不在烟雾中吗?她把剩下鸟食全倒进笼子,气冲冲走进更衣室:自作自受!他妥协了,掐灭烟头:不抽还不行吗?
阿姨从厨房出来,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站定:先生,还有事么?他摸着松狮狗毛茸茸的大脑袋,没有抬头:问问夫人。阿姨走到更衣室门口,怯生生的问道:夫人,还有事吗?夫人不耐烦地说:没有,去吧。阿姨嗫嚅:这个月工资……夫人接过话头:请假扣40元,打碎花瓶扣120元,算你150元;你有钱给她吗?450元;明天不用来了。他给阿姨500元。阿姨没有争辩,头也不回出门,门“砰”地撞在框上。他推开松狮狗,提高嗓门问:为什么解雇阿姨?她在试一件墨绿色睡裙,一绺细发贴在额头上。她对镜粲然一笑:阿姨做久了就会懈怠,新陈代谢懂不懂;朋友介绍了一个,人很勤快。他感到深深悲哀,鼻子钻出一个奇怪的声音,迅速消失在寂静的空气中。他离开沙发,走到阳台上,天边一缕暗红,连接铁青的天空,犹如慢慢熄灭的炭火。玉兰花洁白无瑕,在渐渐浓厚的夜色中显得忧郁。
下午经理找他谈话:公司将给你助理经理的职位,你怎么看?他尽力控制情绪:不太满意,既然公司决定,我有什么办法?这在意料之外的结果,又在意料之中。他的对手,年初跳槽来时,升了一级。如果公司维持平衡,就会给他升职。公司能够维持平衡吗?他不确信,人的因素太重要了,他将在副总那里遇到阻碍。他怎么得罪副总呢?他没有胆量也没有意愿。不幸是他得罪一个影响副总的人,在这之前,他和副总关系还不错,经常被委以重任,每次也能得到赏识。去年公司招来一个小女生,模样俊俏,招人喜爱。起初对他毕恭毕敬,工作也认真,颇得他赏识。几个月后,态度突然转变,多了矜持,少了勤奋。不少同事私下纷纷表示不满,当面仍笑脸相迎。有一次,他交给她一份工作,她当场拒绝:这个工作没有做的价值。他不能容忍她的无理,和她发生争执,反映到副总那里,副总冷淡地说:我有更重要的工作给她做,你找其他人去做。
那件事后不久,公司开始传闻小女生和副总关系暧昧,而他和副总关系却日渐疏远。副总不在给他重要的工作,却经常给他一些奇怪的忠告。这种疏远使他感到强烈不安,紧接着更加可怕的孤独,似是而非却如影随形。同事间聚会,对他的邀请越来越少;真诚不在,微笑依然,脸不过是一张堆笑的面具。经理和他的谈话越来越表面化,以前他们推心置腹。曾经殷勤周到的下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敷衍推诿。熟悉的世界瞬间变得陌生,莫可名状的恐惧始终笼罩在他心上。现在他的对手做了经理,小女生和他同级,成了对手,明年他能够胜出吗?
一辆自行车在马路上行驶,主人扭动疲惫的身体。忽然,一束白光呼啸而来,自行车惊慌失措冲向路边,车轮轧在人行道上,剧烈震荡之后,车子到在地上。黑暗中,他哑然失笑,庆幸自己不会遇上这类尴尬。他驾驭的是那束呼啸的白光,车窗上一闪即逝的风景带给他满足。微笑很快从他脸上消失,忧伤重新弄皱年轻的脸庞。现在他满足的基础动摇了,他会失去工作吗?当他失去工作,驾驭白光的力量也会随之消失。他能支付起昂贵的生活吗?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廉价劳动力?在白光中摇摇欲坠的人?每月6728元房贷会把他压垮,利息增加了5次,还将增加多少次?如果有一天无力偿还,曾经寄托他梦想和希望的家将成为廉价的拍卖品。
三个月前他联系过猎头,石沉大海,声息全无。他的职业真像猎头说的那样狭窄吗?年龄不理想,三十四岁,垂垂老矣?难道要和那些二十岁的孩子争抢一份工作?需要琢磨多少要命的细节,回答多少厌烦的问题?博取好感和同情,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说不合时宜。他不能失去工作,失去工作将失去一切!拥挤的地铁,堵塞的公交车,他能适应吗?曾经羡慕过他的人有何感想呢?更衣室传来欢乐的歌声,他的妻子,美丽而任性,热衷奢华的生活。正是她的贪欲让他背上沉重的债务,他怨恨她,同时以她为荣,她的美丽与邪恶带给他无穷动力。她能忍受贫穷的生活吗?她愿意做含辛茹苦的主妇吗?他以最快速度否定自己,他必须拥有工作。
老公,瞧我,她从更衣室跳出来,披头散发。他回过神来,一阵愕然:你做什么?她笃起嘴巴:你不帮我排练么?认识他之前,她学过表演,最大愿望是做明星。他用爱情诱惑了她,用婚姻套牢了她,断送她光芒四射的前程。这是他婚姻生活中的原罪,无法解除,注定他义无反顾承受苦难的宿命。几天前,她接到一场戏,饰演一位被弃的主妇。她没有相关生活经历,虽然接受,心里没底,想在家做足功课,需要一件道具,他义不容辞。
他怔了一下,想起几天前的承诺:今天太累,改天好么?她不依不挠:说话不算话,算什么男人?他没有理会,继续思路:副总会致他于死地吗?如果用放大镜看待错误,谁能做到万无一失呢?他们会利用他的过失做文章吗?他会失去工作吗?如果公司效益减退,需要裁员,他会不会被优先考虑?明天休息不好么?她靠他坐下,头耷在他肩膀上:明天开机,来不及。他推开她,从沙发上爬起来:加个班而已。她跳起来,飞快地亲他一下,跑向卧室。
他换上蓝色睡衣,背靠衣橱,右侧橱窗玻璃映出他的背影,像一本翻开的书。她坐在床沿上,哭哭啼啼:不负责任!你说说看,小狐狸精哪里比我好?他沉默不语,改变站立的姿势:小女生和副总真有那种关系吗?梨花压海棠,副总会不会心力衰竭,一命呜呼呢?那不可不说是完美的结局,他脸上绽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看来你真的很差劲,眼光很低,至少找个比我强的,让我无话可说,看看你找的是什么,和妓女有什么区别?你不怕有病吗?他打断她:说什么都没用,我们离婚吧。话已出口,他忽然感到脊背发冷:如果失去工作,婚姻还能继续吗?她能忍受入不敷出的生活吗?她会为家庭做一份工作吗?那时说出离婚二字的会不会是她呢?
浑蛋!她突然爆发:你以为我离不开你吗?你以为我爱你吗?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不过可怜你,像可怜一条狗,一条没人要的流浪狗,你以前不是一条流浪狗吗?现在人模狗样,不认识自己了。你以为你甩了我,是吗?你太天真了,是我抛弃你,追求我的人比你优秀,没有甩你只是可怜你。你呢,除了找妓女还能找什么……她哈哈大笑,继而痛哭流涕。他忽然认识到她的天分,如果遵守游戏规则,说不定她能成为明星。几年前,有位导演看好她,不遗余力培养她,一天晚上,导演准备对她言传身教。他不合时宜闯入,破坏了规则,她因此丧失前程。
他取出打印好的离婚协议,放在她旁边的柜上。她走到书桌前,取出一支笔,回头看他:无动于衷,冰冷而平静。桌上一柄水果刀闪闪发亮,她犹豫一下,迅速揣进袖口,回到柜边,在协议上签字。他拿起一份,浏览一遍,露出会心的微笑,转身离开。她叫住他,请他最后吻她,他非常大度,把她揽在怀里,用他粗糙的嘴唇压在她柔嫩的嘴唇上,磨蹭着,一些美妙的片断一闪而过。刀锋在黑暗中闪光,她犹豫着,抚在她腰部的手慢慢滑落。他推开她,想要离开,一道寒光紧紧拉住他,他捂住胸口,踉踉跄跄退到墙边,顺墙壁慢慢倒下,挣扎几下,僵直不动。她神情木然,呆呆站立,四周一片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似的。
几分钟后,她突然大笑,他从地上爬起来。老公,谢谢你帮我排练,现在我们休息吧。他坐在摇椅上,望着窗外闪烁不定的灯火,突发奇想:再排一场好吗?她怔了一下:你不累吗?他站起来,逼视着她:不累;这次我们换个角色,你背叛我,我把你杀死。她不解:为什么这样排?他笑起来:换换角色对你有益。我换件衣服,她兴冲冲地跑进更衣室。他继续眺望远处灯火:人生不是与闪烁不定的灯火相仿吗?变幻莫测,捉摸不定。绚丽与黯淡,落寞与荣光,散布生活各个角落,此时彼时,此地彼地,不经意中已然邂逅。
她换了一件桃红色睡裙,光芒四射,像一团熊熊篝火,充满躁动与诱惑。他突然感到一阵悲哀,莫名其妙,却不可阻挡。你要离开我吗?他铁青着脸。是的,她坐在高脚椅上,露出半拉白皙小腿。为什么?他目光阴郁。需要原因吗?我可以找出一百个,她端起酒杯,用舌头舔了舔杯沿。外面有人吗?他想起导演拂袖而去,女友指责他心胸狭隘,女人对于满足她需要的男人虚弱不堪。是怎样,不是又怎样?她斜着眼睛,挑衅他的底限。骚货,他放大嗓门,快感油然而升。你值得我忠贞不渝吗?你给过我什么?看看别人过什么生活?房子,汽车,不用工作,应有尽有。我有什么?除了还不完的贷款,还有什么!我自问不比别的女人差,为什么我这么苦?因为我嫁给你,比比别的男人,你还是男人吗?除了在老婆面前耍威风,还会做什么?这样的男人不配活在世上……他想:以后她会说出的同样的话吗?这一幕会成为现实的预演吗?
我宰了你!他抓起桌上水果刀,闪光的刀锋给他力量,神秘的力量,在身体里滋长,漫溢。想杀人,你敢吗?她扬起头,不屑一顾。我宰了你!他冲过去攥住她衣领。她放声大笑,把酒泼在他脸上:怕你没胆。他感到一阵剧烈悲伤:自己像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债务,努力工作,却无法获得妻子理解。她总是埋怨债务缠身,物质匮乏,不能像别人那样自由自在。他不知道怎样满足她旺盛的需求,不断给自己施加压力,努力工作,生活没有因为他努力而提高,而是不断下降,银行5次加息,每月多还400元,以后还会增加多少次呢?如果工作变故,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为之奋斗的家还能存在吗?
无名怒火陡然升起,他涨红了脸,恶狠狠地逼视她:我宰了你!她意识到危险临近,缓和口气:我什么也没做。她的退让使他快意,反败为胜者不甘放弃,刀尖在黑暗中闪烁,他脸色铁青,目光冷峻。原谅我一次,她开始求饶,眼睛充满哀怜,身体微微颤抖,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树叶。他第一次感到完全主宰她,在爱情中没有得到的在刀锋下得到了,爱使他卑躬屈膝,恨却使他得到尊重。巨大的惬意在身体里蔓延,随之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愧,却无法挣脱它。它像一张把他捕获的网,“这样的男人不配活在世上!”耳边回响一个声音,他感到一股热流升起,冲过颈部,涌进大脑……
她压着一滩血污,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头稍后仰,睁大眼睛,灰褐色的瞳孔装满恐惧和疑惑。他坐在摇椅里抽烟,烟雾慢慢升起,变淡,消失在空气中。窗外灯火闪烁,犹如童年田间萤火,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泪水不时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流淌,缓慢而平静。他想起傍晚时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家庭像这座城市所有家庭一样,她在阳台上喂鸟,鸟叽叽喳喳;太阳正在缓缓下落,柔和的光辉映在窗玻璃上,反射在墙上,浅浅的橙色。玉兰花含苞待放,洁白无瑕……几个小时,短暂而又漫长,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平静的生活已不复存在,他将走向刑场。
父母能够承受如此大的打击吗?他们把他养大,供他上学,辛苦劳碌。他原计划等经济好转,接父母同住,让他们安享晚年,没想到这个愿望竟成奢望,以前没能实现,以后也不会实现了。她的家人悲痛欲绝,仇恨的目光会把他杀死。同事们怎样评价他呢?从过去相处中寻找线索,推测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报纸将刊出大幅照片,虚构情节,当作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无聊的市民,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警察将带走他,他不得不和犯人们呆在一起,接受反复的审讯,多余的问题,错误的推理,将困扰他一段时间。之后他被推上法庭,在众目睽睽下接受审判;他将被押上囚车,奔赴刑场,在代表正义的枪声中脑浆崩裂。
他慢慢起身,走到阳台上,风吹在脸上,些许寒意,这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天际泛白,不久以后,太阳将跳出云海,射出金箭,穿过朦胧的晨雾,射向千家万户,人们涌向街市,挤地铁,等公交,开始匆忙的一天。美好的一天,已经不再属于他。他爬上护栏,环视熟悉的街道、社区、广场。十九楼阳台,有人纵身一跳,像秋风中一片树叶……松狮躺在沙发旁,闭着眼睛,张开大嘴,发出咕噜声。鹦鹉听到闹铃,抖抖翅膀,伸长脖子,放开嗓门:早安,先生;早安,夫人。在明媚的早晨,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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