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苦难才是苦难?——对章饴和女士和朱学勤教授的一点感想
谁的苦难才是苦难?——对章饴和女士和朱学勤教授的一点感想
夏雨天
(一)贵族的苦难才是苦难
和许多其他中国人一样,我是通过往事并不如烟了解到章女士的。章女士的记录是一种非常必要的宝贵历史书写,让我们看到官方历史中往往被忽略的一群人,他们的经历,思想和情感。章女士细腻而坦诚的文笔,也让作为读者的我了解到她的内心世界。如果是选择朋友,我想我也许会和章女士颇为投缘,但她的笔触也让我产生一些另外的想法,章女士大人大量,想来不会怪罪,我也就不客气了----
章女士所有的写作,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贵族意识以及和贵族意识相匹配的平等观念的缺乏。比较典型的比如她感叹张伯驹为国家奉献了那么多而临终前没有能住高干病房,康同壁心情不好打仆人耳光后道歉又是如何高尚,却没有想过难道和普通人住一间病房就是那么不幸,打仆人耳光是否说明康老太太根深蒂固的某种问题。这些如果是因为对所尊敬的长辈有所回护和不平尚可理解,但是回到章女士自己身上,她的自怜自伤就有点突出了,她这样说:自从57年以后,我就生活在没有友谊,没有爱情,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没有儿女。。。。的状态中,我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回忆。我只有在回忆里去找寻我的世界。。。章女士出身名门而经历坎坷,少女时代父亲成了钦点右派,成年后遭遇文革蒙冤入狱,出狱后和丈夫团聚,而丈夫又因病早亡没有留下子女。如今章女士了然一身,的确“平生遭际实堪伤”。但是-----
她没有友谊吗?罗隆基把珍藏的仕女画给她看,聂虔弩把最大的苦恼讲给她听,康同壁母女在她最危难时救助她,史良和罗仪凤把内心最深的情感和她分享,这些难道不是友谊?除了这些世交,伶人往事中还有那么多的交往,多在57年后发生,章女士如何抱怨反右使她一生孤独?当然,我想如果没有反右和反右后的政治歧视,章女士的人际交往圈子也许会更广(如她所记录,她的朋友主要来自世交圈子和职业圈子,其他途径结识的朋友很少,这其中很可能是和政治歧视有关),但我们这些普通人,除了家庭关系和职业关系,社交圈子又有多大?我想起一个朋友和我感叹过的----现代人生活实在太孤独了,社交的范围太有限,他自己是作通讯的,有段时间想转行作快速消费品,想找个快速消费品行业的圈内人了解情况可就是找不到,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是通讯行业里的。她没有爱情吗?她和丈夫感情甚笃,其夫俊秀而又钟情,文革期间她入狱10年其夫就等了她10年。如此忠贞不渝一生能经历一次,夫复何求?其夫早亡是意外不幸,和政治没有什么相关。在今天自由世界的美国,又有多少妇女因离婚而中年以后重新开始单身生活,章女士可以责怪社会,她们又能责怪谁?
孤独冷清的生活是不容易的。所以章女士说,我只有回到回忆里去----艾,当你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时,又怎么能抱怨没有从他人那里得到温暖?主耶稣说过,你怎样待人,人就怎样待你。当你,还有你们这些人只懂得孤芳自赏时,百姓不关心你们的苦难,实在也是理所当然------难道只有贵族的苦难才是苦难?
(二) 知识分子的苦难才是苦难
南方周末最近有一篇采访朱学勤教授的文章,朱教授最近因为教科书事件成为了新闻人物,所以我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朱教授简单回顾了自己成长的经历和这些经历对自己一生的影响,特别提到在58-61年的大饥荒中,他被打成右派的表叔从农村逃回上海,和朱教授的父亲抱头痛哭,说如果不是逃出农村,几乎必死无疑;那种凄惨和绝望给童年的朱教授投下很深的阴影。多年以后,朱教授读到杨显惠写的”夹边沟记事“一书,朱教授深深感叹这是一本堪比”古拉格群岛“的好书,其成就甚至超过了古拉格群岛,因为该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记录了大饥荒年代知识分子人相食的悲剧云云---”古拉格群岛只讲了知识分子失去自由的苦境,哪里有夹边沟记事那样的凄惨”---朱教授感叹道。
读到这里,我忍不住有点奇怪---古拉格群岛我10年前曾经在一个拾荒民工的破旧宿舍里翻阅过,印象中古拉格群岛里的受难者各种各样,不但政治犯刑事犯都有,政治犯的种类也十分丰富---从失宠的党政军干部到兵工厂迟到的女打字员都可以是反革命,此种苦难并非知识分子的专利。索尔仁尼琴本人在入狱前是红军军官,按照朱学勤教授等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标准,似乎不算典型的知识分子(如果按照美国一般的说法,以职业作为界定知识分子的标准,则索尔仁尼琴也好,中国当年的许多右派也好,其实都是公务员,不能算知识分子; 中国有些人喜欢把他们划入知识分子阵营主要是因为中国人习惯把学历作为界定知识分子的标准。这方面我以为还是美国人的标准合理一点)。而且我印象中索尔仁尼琴有比较强烈的民粹主义倾向,并不特别喜欢拿学历说事,他的成名作“依凡。依凡若维奇的一天”也是讲政治犯的苦难,其中几乎没有提及男主人公的学历问题----实际上,恐怕只有中国的某些知识分子才特别喜欢拿学历说事,特别喜欢强调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比如著名的自由派学者徐友渔先生自我介绍连“曾经学过3种外文”都要列上(注意啊,是曾经学过3种外文,不是学会过3种外文)。---以至不但并不见得专门是讲知识分子苦难的古拉格群岛因记录知识分子苦难而伟大,而且夹边沟记事又因为记录知识分子的人相食而青出于蓝了。尽管我们都知道,在那场大饥荒中饿死者绝大多数是农民,知识分子因为集中在城市所以相对来说饿死极少---朱教授的表叔不是说若不逃出农村必饿死无疑,逃回上海才有生路么?但是讲农民饿死看来不伟大,至少是,没有讲知识分子饿死伟大。
说到这里,我不由想起李提摩太牧师在清光绪年间山西赈灾途中的日记。李提摩太记录了许多农民饿死的惨况,特别提到有时走在路上,前面的农民就忽然昏死途中,再也没有醒来。李提摩太日记不是文学作品,是完全写实的历史资料,但李牧师没有讲知识分子饿死,所以其日记就没有甚么价值,至少是在朱教授那样的历史学家眼中没有甚么价值。朱教授的历史观是我们何必要讲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哪,虽然当代的黑暗是不能不讲的。所以朱教授的历史观,概括起来就是---知识分子的苦难才是苦难,农民的苦难不值一提。当代的(共产党造成的)苦难才是苦难,以前的(和共产党没有甚么关系的)苦难就不要小题大作了。
其实,不管是以学历还是以职业性质来界定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群体从来就不是一个均一的群体,被举人老爷打断腿的孔乙己和打断他腿的举人老爷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的悲欢可曾相通?OOPS,我忘了,朱学勤教授不喜欢鲁迅,认为老鲁的写作妖魔化49年前的社会。那好,咱就不说小说了,咱就说说亲眼所见吧。技术员和他们的教授老板都是从事科研的知识分子,无论在中美这两个群体的利害冲突都和一般的劳资冲突没什么两样。在美国这两个群体的分野甚至更泾渭分明----学校里搞聚餐,教授和教授坐一桌,技术员和技术员扎堆;在福利待遇上,一个技术员就是怀着孕有法定的年假也不敢随便拿出来用以至流产,一个普通的教授会因为民事诉讼丢了职位,而一个大牌教授比如基因之父安德森因为刑事官司可以请假3年所有工资福利照拿----和任何行业一样,知识分也有上中下的阶层区分。如果说其上层可以进入上流社会,中层可以进入上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下层对应的就是下中产阶级。不要说上流社会和下中产阶级天差地别,就是上中产和下中产又有多少共同语言?以我在美国所见,留美学生学者都可以说是知识分子和未来的知识分子,其中IT电子工程法律金融等热门行业,毕业生一出校门就可以年薪接近10万一步迈入上中产;而文史哲生物地质等冷门行业前景就灰暗得多,很可能要在下中产生活里打拼数年甚至十数年才有出头之日。在北美我们都不陌生这样的情景----无论是在同乡会校友会甚至教会,一个已经进入上中产或者专业方向好有进入上中产前景的未婚男性华人知识分子,马上会引起多少专业方向不好的未婚女性华人知识分子的强烈向往乃至剧烈争夺,闹出多少的悲喜剧,我所知道的,有人为这个几乎发疯。还有一位现在已经作了美国名校人文学院院长的留美学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回忆:20年以前,我在美国读英美文学博士,每天都和其他中国学生一起乘校车。在校车上,那些理工科的博士生就嘲笑我,“我们都是在中国就学好了英文出来的,你怎么来美国了还学英文,你能有什么前途啊!” 如此忆苦思甜之后,这位学者最后画龙点睛道---如今20年过去了,我已经当了院长,他们有些人还是POSTDOC---虽然事情早过去了,但人内心的受伤害感显然并未平复,可见当时痛苦之深。以上这些虽然是美国的情形,但在今天的中国也一样存在。如果说今天中国知识分子本身的阶层分化还没有那么鲜明所以朱教授笼统地讲知识分子的苦难云云还有人不以为怪,那多少是拜计划经济时代之赐。恰恰是在朱教授所最反感的计划经济年代,知识分子根据学历领取全国统一工资,可以说一出校门就进入了中国的中产阶级。现在时代不同了,虽然一部分知识分子如朱学勤等还被垄断机构养着继续享受计划经济年代的稳定和安逸,但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和一般劳动者一样只能在市场经济的丛林法则里讨生活。其中能力强的脱颖而出,弱一点的颠沛流离甚至三餐不继。这些当然也是知识分子的痛苦,不过很少有人说,也许是记录下层知识分子的苦难不伟大吧。
朱教授感叹因为自己从小接触社会的阴暗面,自中学开始笔下就充满灰色压抑的词句。当年朱教授的语文老师这样评论:你将来要么成为一个与国家很有益处的人,要么成为大右派。朱教授感叹老师的预言果然没有落空,如今有网友骂他是中国最右的右派云云。看到这里我忍不住要感叹朱教授引导读者的手法之高超。在朱教授读中学的那个年代,作右派是很可怕的事,那时官家定了谁是右派则该人再无前途可言,这和今日网友说谁右谁左能相提并论吗?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扯到一起,朱教授就自然地把责怪他的网友放在迫害者的位置上,把自己放在受迫害的位置上,如此一来道德高下立现,还用得着辩论什么啊。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大致知道朱教授是学者权威,不但体制内的工资和体制外的外快都不少拿,还在各种传媒上享受着充分的话语权,不论普通网友还是普通知识分子的生活要能和他相比,可实在并不容易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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