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工人党的奋斗历程
巴西工人党的奋斗历程
「我认为,鲁勒,这位前巴西钢铁工会理事长的高票当选,对长期受到脱缰的全球化宰制的南半球来说,就像注入了一股芬芳的新鲜空气一样。」──罗伦斯˙迈布雷提,美洲钢铁工联(USWA)加拿大主席, 2002/10 (注1)
「我并不想成为真理的拥有者,我要把我的想法投入在辩论当中,如此一来,这个社会与工人阶级可以来决定他们要的是什么。」──鲁勒访问稿,1985年 (注2)
「我从来不支持过去在东欧的社会主义政权,所以对于他们的垮台,我没什么好扼腕,或者好认错的。事实上,现在我更觉得自己是个社会主义者。如果你能接受 80% 的财富集中在 20% 的人手上,而另外 80% 的人民只能去分剩下的 20% 财富,那你就去支持资本主义吧,但我是绝对不干的。」──鲁勒访问稿,1994年 (注3)
一个来自东北角穷乡僻壤,曾当过擦鞋童的小孩,现在成为巴西── 就面积来说是世界第五大国,就人口是全世界排名第六的国家──的新任总统,他的名字叫 Luis Inacio Lula da Silva,一长串的名字让外国人很难记得起来,幸好巴西人昵称他为「鲁勒」(Lula)(注4) ── 一个为国际工运以及反全球化运动所熟悉的名字。鲁勒在 2002 年 10 月 28 日,在巴西工人党创党二十二年之后,在他个人经过三次总统选举失败之后,以 61% 的得票率大胜保守派联盟的荷西˙席拉(Jose Serra)。
出身贫困的总统并不罕见,但是坚持其出身的阶级立场者就不多见了。鲁勒的特殊在于,他将是巴西四十年来以来第一个工人出身的左翼总统,也是继 70 年代智利阿叶得政权、80 年代尼加拉瓜桑定政权之后,又一个在被美国视为自家后院的拉丁美洲高举反美旗帜的政权。不只如此,鲁勒以及巴西工人党(PT, Partido dos Trabalhadores)过去二十几年的奋斗历程,也经常被全世界对抗资本全球化阵营拿来讨论与学习的对象。
鲁勒的个人生命经验其实反映了许多巴西人民的生活历程。家境贫困,十岁才开始上学,年轻时代就举家离开故乡,长途迁徙到南方寻找新生活。鲁勒在圣保罗附近的钢铁厂找到一份工作,在一次工业意外中失去左手的小指头。但与其它人不同的是,1969 年鲁勒开始投身工会运动,并且在 1975 年成为拥有十万名会员的钢铁工会理事长。他把原本与政府亲近的工会成功地转型成自主工运,并且投身民主化运动,挑战当时的独裁政权。
将近 30 年之后,卢勒以及他所属的巴西工人党(PT)赢得总统选举。当然,这个过程没有什么天纵英明或不劳而获之类的传奇故事,有的只是对于坚定不一的理念、开放民主的组织原则、以及不断从失败中汲取经验的能力。故事要从 70 年代巴西威权政体开始转型之时开始讲起。
■ 1970 年代:巴西自主工运的崛起
巴西,从葡萄牙殖民统治独立以来,跟其它拉丁美洲国家一样,长期陷在混乱政局与军事独裁统制之中。 1964 年军事政变以来,到 1979 年政党解禁为止,巴西只存在两个政党,一个是执政的「全国重建联盟」(Alianca de Renovaca Nacional, ARENA),另一个是温和的在野党「巴西民主运动联盟」(Movemento Democratico Brasileiro, MDB)。虽然是两党制,也有国会以及各级政府定期的改选,但是透过宪法以及戒严法的规定,真正的政权是掌握在军方的手里。一直要到 1970 年代中期,威权政体才开始瓦解。
巴西内部地域发展相当悬殊,以圣保罗与里约热内卢为核心的东南部是主要的工商业发展地区,都市化程度比较高;相对地东北各州是农业地区,贫困的生活条件让许多人移动到东南区域找工作。而西部地区与亚马孙河流域人口密度很低,矿业与农业在此区的不平等发展造就了一批农矿资本家与农矿工人,同时也使得原住民的生活环境遭受破坏。不意外地,巴西的贫富差距相当大,根据 1990 年的统计,最富有的 10% 人口拥有 49.7% 的财富,最贫穷那端的 10% 人口只拥有全国 0.8% 的财富;如果把人口分为两半,富有的一半拥有 88.8% 的财富,剩下的 11.2% 由另外一半人口所拥有。
跟台湾一样,巴西的左翼力量在长期的独裁统治下委靡不振,1964 年军事政变之后,共产党以及其它社会主义政党一直是非法组织,工会也多控制在执政当局的手中,只有跟执政当局或者资方友好的人才有可能当上工会干部。
进入 1970 年代中期,这样的专制政体开始受到人民的挑战。其中,最主要的反抗来自工人阶级。高度工业化地区的劳工开始要求进一步的民主化,也同时争取更合理的工作条件。这些劳工抗争密度最高的地区主要是在圣保罗市周边的的四个区域,这些地名的第一个字母排列起来刚好是 ABCD,所以一般就简称为 ABCD 地区。(注5)
根据鲁勒的回忆,当时要把工会由阉鸡转变成自主,的确花了一番心力。他们最常干的,就是下班时在工厂大门或者到酒吧去发传单,或者藉由足球赛开踢前五分钟发表演讲,透过这些行动成功地把会员的意识慢慢凝聚起来。他说:「透过这些,工人慢慢会觉得工会是属于他的,是一个可以保障他权利的机构。举例来说,我们把那些恶质的主管名字公布在工会会刊上,大家都爽死了。我们花了整整三年干这些事,才慢慢把整个工会扭转过来。」(注6)。
1978 年五月,圣保罗州一家钢铁厂的工人拒绝新的调薪方案,群集在工厂前静坐。鲁勒的钢铁工会以及 ABCD 地区的汽车工会随即做成罢工的决议,呼吁工人拒绝政府所提出来的调薪方案。最后他们赢得了 24.5% 的调薪,远比政府当初提的 6% 要多。这个成功的经验让 ABCD 地区的工会赢得了更多会员的支持,因为会员开始觉得工会跟过去御用工会有所差别。 1979 年三月,ABCD 地区的工会再次发起罢工,这次除了要求调薪之外,也要求政府不该再插手控制调薪,同时也争取改善其它的劳动条件。这次的罢工延烧全巴西各地,估计有超过三百万名的劳工放下手边工作,而鲁勒以及其它几位工会领导人巡回各地进行串联,成了全国许多任务会的咨询顾问。
经过 1978 与 1979 年两次的大罢工,巴西的自主工运站稳了脚步。进入 80 年代,工会持续向威权政体以及资方进行斗争,一连串成功的罢工逼迫资方必须与自主工会进行协商有关调薪以及其它劳动条件,成功地把过去由资方、政府与资方工会秘密协商的调薪模式,一举摊在阳光底下。这时,活跃的自主工会也不只限于钢铁等重工业,包括其它产业劳工也投身在工运的行列当中。举例来说,工人党的另一个发起要角:澳利维欧(Olivio Dutra)就是银行员工会的理事长。其它像公共部门、纺织业、矿业、银行业、建筑业、石油业,甚至是教师,都加入了 79 年以及 80 年初期的罢工行列。而自主工运的影响范围也超过了 ABCD 地区,鲁勒成为全国性知名人物。(注7)
有趣的是,巴西自主工运干部并不满足于这些成功的经验。反而从这些经验中察觉到,即便是工人阶级已经开始觉醒,但是在抗争期间来自政治人物的支持却是少的可怜。他们理解到,这两次罢工的成果如果没有政治上的支持来给予制度化,长期来说,这些传统的政治菁英终将会把成果要回去,这些眼前的胜利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目标。因此,巴西的自主工运开始严肃去思考组织一个新的政党的可能性。
■ 巴西工人党(PT, Partido dos Trabalhadores)的创立
事实上,组织一个新政党的讨论从 1970 年代中期就开始了,许多人对于「巴西民主运动党」(PMDB)(注8) 这个主要的反对党感到不满。因此,在许多左翼政治工、政治流亡者、左翼学者以及社会运动者之间,从 1970 年中期就展开组织新党的辩论。辩论的主题环绕在下列这些问题:巴西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反对党?是如西欧的中间偏左社会民主党?还是以工人阶级为主的社会主义政党?是要进入「巴西民主运动党」去改造它,还是要在它外面创一个新政党?这些辩论,不只在知识分子以及政治工中进行,也在许多基层工会以及社运组织中进行。
当时,许多人不相信一个强调社会主义的工人政党能够在巴西存活,因此主张将「巴西民主运动党」改造成一个温和的社会民主政党,藉以吸引中产阶级以及台面上的政治菁英。这些人包括了著名的左翼社会学家卡多索(Fernando Henriquez Cardoso)──他后来选择加入保守派阵营,并且在 1994 与 1998 两次总统大选击败鲁勒,成为新自由主义与全球化的拥抱者。
以 ABCD 地区为主的工会干部则认为应该建立一个以工人阶级为基础的社会主义政党。他们认为,像 MDB,除了选举的时候会谈到劳工议题,平时根本漠不关心。鲁勒说:「光光是党纲讲到工人权益是不够的。每个党都说要照顾劳工,到现在我可没看到哪个党采取行动来保护劳工。工人阶级受够了这些政党了,我们现在要干的是工人自己来保障自己,来关心自己最关心的事。换句话说,工人自己要来领导政党。」(注9)
1979 年 1 月,鲁勒领导的圣保罗州钢铁工联代表大会正式做成决议,呼吁「全巴西工人透过组织一个内部民主的政党,一起来改变工人阶级的社会边缘位置。我们需要一个新政党,它可以真正了解巴西社会中工人的重要性,并且成为一个我们的独立政治基地。」随后,这样的决议传遍了巴西各自主工会,并且获得积极的支持。 5 月劳动节,二十万几份组党原则草案在全国各地的游行队伍中散发。 6 月,鲁勒宣布,党纲草案将散发到全国各工会与基层组织让群众讨论,在这份草案中,号召的党员不再只是工会会员,包括了工会以外的小区组织。在随后的几个月中,许多讨论会与辩论在工会干部、知识分子、政治工之间进行。不只获得工会会员的青睐,工人党的概念也逐渐获得左翼政治团体、知识分子、学生以及部分国会议员的支持。 10 月,巴西工人党(PT)全国委员会宣布成立,党的重要发起人,包括了钢铁工人、银行员、石油工人、皮革制造工人、艺术工等工会干部,以及学者、左翼政治人物等。
■ 巴西工人党:草根组织、参与式民主与社会主义
政治学者玛格丽特˙凯克指出 (注10),巴西工人党之所以可以顺利成立,具有下列四个重要因素:第一、坚实的群众基础。这里指的是自主工会、天主教小区组织、人权组织与学生运动组织的强壮以及这些组织之间的紧密合作,这为 1978 年与 1979 年的罢工奠下了稳固的基础。第二、具有全国性知名度的领袖,这里当然是指鲁勒、澳利维欧以及其它几位工会领导人 (注11)。第三、左翼团体的紧密合作。除了巴西共产党之外,几乎所有的工运团体、扥洛斯基派、激进学生组织都积极催生工人党的诞生,并且贡献许多心力在党的理论与路线发展上。第四、现有政治人物的加入。在工人党形成初期,有几位来自反对党的国会议员加入,不仅带来一些实际上的资源,更重要的是协助工人党在一些工运低度发展的地区争取选民支持。
在巴西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政党都是由统治菁英所发起的。相对于这种由上而下的政治动员方式,工人党的特殊性在于大量倚赖基层草根组织的经营,这也使它得以跟那些传统政党相抗衡。在这种情形下,「民主」与「参与」成为工人党创党发展的两大支柱。这个以受薪者(all wage earners)为主体的社会主义政党,拒斥了传统共产党将工会视为党工具的做法,另一方面,也不愿去拷贝西欧社会民主党的「工会─政党一体」的模式。基于在组党过程中的长期辩论所形成的共识,几乎所有自主工会干部都加入了党的发起行列。另一方面,工人党组党初期就有一个共识:向所有左翼团体开放,所以包括部分共产党员、扥洛斯基派、社会民主派、基进游击队等等均投身工人党行列中。当然,许多团体加入的原因是为了取得主导权,因此成立以来,内部派系的争斗与辩论此起彼落。其中最大的派系是包含鲁勒在内的 113 名工会干部、知识分子以及社会运动干部所组成的「结合 113」(articulacao 113),他们强调党对于不同派系的包容性以及与各类基层人民运动必须保持紧密的关系。就是这两个原则让工人党没有走上分裂之途或者越走越狭隘。
前面提过,巴西工人党的组织设计采取民主及参与两大原则。举例来说,在每年定期党代表大会之前,在地方以及州的层级就分别大量召开各式各样的「会前会」(pre-convention),好让基层成员的意见有机会获得讨论,并且汇集到党代表大会上成为讨论主题。另外一个例子,党的最基层组织叫做「核心小组」(nucleus),透过这种核心小组的各项活动,党员或支持者可以讨论关心的事情,介入基层党务发展。这种核心小组遍布各地,存在于最基层的乡里小区、工作场所或者社运组织里面。工人党在许多县市都是透过这种「核心小组」的建立才取得执政权。有趣的是,工人党因为各地的基层组织相当活跃,所以有几百种基层的刊物在各地流通,但党中央却没有一份象样的刊物,两份由中央发行的杂志订户都不到两万。
劳工当然是工人党党员主要的构成部分,但是其党员与支持者包括了无土地的小农、农业工人、妇女团体、少数民族、同性恋团体等等。工人党得以持续向社会弱势或者少数团体采取开放态度,一个很重要原因是来自内部干部的自我批判传统,举例来说,即便工人党女性政治人物的比例已经是巴西政党中最高者,但是,来自党内干部的批判之声仍不绝于耳。
■ 新工会意识与巴西劳工总会 CUT(Central Unica dos Trabalhadores)
巴西工人党某种程度相当服膺意大利共产党理论家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理论,认为必须在各个社会面向建立起反击资本主义霸权的机构。因此,工人党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在工人群众中建立「反霸权」的机构,包括鲁勒在内的党领导人没有忘记一个新的自主总工会的必要性。事实上,这样的想法也是从 1970 年代中期就开始萌发,在 1979 年左右进入比较实质的辩论:巴西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总工会组织?
包括鲁勒在内的一派自主工会干部,从 70 年代以来就不喜欢过去巴西旧系统中的各级总工会模式,他们认为那根本不是民主的工会,而是官僚的工会。更重要的是,他们这批从基层工作场所(shop floor)斗争中成长的工会干部,倾向将劳资问题定义为一种结构性的问题,解决之道就是要翻转现有的资本主义社会体制。
另一派的自主工会干部则认为,巴西的劳资问题的症结在于社会与政治制度之中,工人应该想办法在这套游戏规则中取得比较公平的机会。基本上,他们比较倾向跟既有政党进行合作以取得劳资斗争中的有利位置,另外,他们也不相信巴西的工运力量足够支撑起一个比较中央集权的总工会。
这两派人马从 1970 年末期就开始聚会讨论,期间在诸如工资议题上虽然不乏合作,但是最后还是走上不同道路。以鲁勒为主的这群干部,决议于 1983 年八月成立「巴西劳工总会」(CUT),第一次代表大会共有 5,059 名代表出席,分别代表 665 个工会与 247 个劳工组织,会员数据估计约有四百五十万左右。另一派则于同年 11 月组成了一个会员数比较多的松散联盟:「全国工人阶级协调会」(CONCLAT, Coordenacao Nacional da Classe Trabalhadora),成立大会有 4,254 名代表出席,来自 1,258 个基层工会、联合会或者总工会。
「巴西劳工总会」强调的是工会的草根经营,这并不是说他们反对工会联合组织的出现,而是认为,如果没有坚强的基层实力,那这些联合组织就不可能有力量。「巴西劳工总会」的工会干部与基层会员之间紧密关系,让 1984 与 1985 年里的罢工成功率都相当高。同时,也让另一个「全国工人阶级协调会」的会员人数开始萎缩,据估计, 1985 年底,「巴西劳工总会」会员人数已经达到一千五百万左右,而据巴西劳工部统计,当年参与罢工人数约六百一十二万人次,其中 60% 直接受到 CUT 的援助,另外剩下 40% 中的大多数,也曾间接受到来自 CUT 的援助。从这里看得出来,「巴西劳工总会」的确投入许多力量在基层劳工上头。
再者,因为工人党的创党过程相当强调不同社会团体之间的串联,所以新成立的巴西劳工总联盟同样强调工人运动必须是宽广的。首先,各种组织与斗争当然从各种不同的工作地点出发,但是不能只局限在个别公司、厂区的员工利益,斗争的场域也要跨越个别的厂区与办公室。简单说,巴西劳工总会做的是,把个别零散的工人团结起来,跨越不同工厂或行业劳工的利益,并且将这些劳工议题提上政治的日程表。其次,工人阶级不只是蓝领或者白领劳工,所以也必须投入心力在妇女、无土地者、少数民族、失业者、移住劳工、贫民等等议题,因此劳工总联盟吸引了许多知识分子、人权份子以及宗教组织投入其中。
一般来说,「巴西劳工总会」在运动路线上可以观察到下列三项特色:第一、拒绝接受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理想的社会组织模型;但同时也拒斥苏联东欧式的国家社会主义制度。第二、对于厂场工会的组织型态、国家对于劳资关系的介入、各级总工会的官僚化采取批判的观点。第三、非常强调草根组织与工作现场的组织经营,并且强调动员工人群众参与工会各项行动的必要性。(注12)
简单说,强调草根经营、跨越厂区与行业的隔离、挑战资本主义体制、行动扩及小区运动,是巴西自主工运自 1970 年以来所展现出来的新工会意识 (注13)。 至 2000 年为止,「巴西劳工总会 CUT」共有一千八百万名会员,加盟工会 2600 余个,成为美洲地区非常重要的工运堡垒。
■ 巴西工人党的成长历程
1982 年,工人党首次参与选举。成果并不尽理想:鲁勒本人参选圣保罗州州长,只得到 10% 的选票,排名第四。整个劳工党总得票数一百五十万,占全国总票数 3.3%。 虽然在联邦议员、州议员以及县市长上面小有斩获,但是 70% 的得票来自于圣保罗 ABCD 地区。圣保罗一家保守派纸在大选完之后,迫不及待地宣布:「在打完第一仗之后,工人党也将随之结束」。
但是,工人党并没有倒下去。 1983 年开始,工人党开始推动 1985 年的总统直选,并在全国各地发起许多游行示威,结果并没有成功, 85 年大选仍由国会议员组成的选举人团来间接选举总统。在当时,多数的国会议员决定暗中支持一位正直的老国会议员,以求把军事政权支持的另一个候选人做掉。但是工人党作成决议,不准其国会议员参与投票,因为这种菁英之间的幕后决策以及这种间接投票方式,违反了工人党一向主张的民主原则。这项决定在当时引起许多反对阵营的不满,认为工人党相当自私,没有把让独裁者下台视为最先目标。但是许多厌倦了菁英之间秘密交易的人民却支持这项决定,许多人开始认为,工人党才是唯一有勇气坚持民主原则的政党。
1986 年国会议员大选,鲁拉选上国会议员,获得六十五万票,是全国最高票。虽然如此,整个结果算是另一次失望,劳工党在全国 570 席的国会议员席次中只拿下 8 席。不过,随后在 1988 年的县市长选举中,工人党拿下全国 36 席的市长(不要太惊讶,全巴西有五千多个县市长),但是这其中包括巴西最大城市,圣保罗,一个来自北方的女性黑人露易莎当选市长。同年,银行员工会理事长澳利维欧也当选了波多阿雷格雷市(Porto Alegre)市长──这是南方里约格兰得州(Rio Grande do Sul)的首府(澳利维欧在 1998 年当选该州州长)。十四年后,这个仍是由工人党主政的都市,举办了 2002 年世界社会论坛(World Social Forum),成为国际社会运动注目的焦点。
1989 年,巴西历史上第一次总统直选,保守派联盟的科罗尔(Fernando Collor)与鲁勒对决。第二轮投票前,科罗尔阵营以重金挖出鲁勒前女友以及他们的女儿,在唯一的全国电视网 Globo TV 上控诉鲁勒不负责任,并且在新闻以及黄金时段不断回放不利鲁勒的导,这使得鲁勒选情大受影响。开票结果,鲁勒以三千一百万票输给科罗尔的三千五百万票。
鲁勒败选之后,决定放弃连任国会议员。面对党内劝阻之声,他只说:「我们要重组党的基层,我们要回到工厂、回到校园、回到小区。… …要这样做就意味着我们要把全国彻底跑个一趟 (注14)。」于是,接下来的四年,鲁勒与工人党的干部巡回全国各地,他们用船或者吉普车跋涉了超过四万公里,不只到了东北穷乡僻壤,也深入亚马孙河流域。鲁拉以及 PT 领导人透过一场场的村落座谈与演讲,实际接触了巴西的底层社会。「这次『长征(Caravanas)』的经验说明了,作为政治人物,我们必须要改变我们的行为:不要老是只会一直说,我们应该试着去倾听。(注15)」卢勒如是说。
1994 年五月,第二次民选总统,鲁勒民调始终有超过 40% 的支持率。许多人看好鲁勒这次的选情,结果,执政的自由阵线党决定结合社会民主党,甚至愿意支持社民党的总统候选人卡多索。巴西的保守势力形成了反鲁勒阵线,连政府机构与媒体也一起加入。另外,卡多索抄袭了工人党的许多政纲,诸如创造八百万工作、扶持小企业、进行土地改革等等。最终,卡多索以 54% 对 27% 赢走了总统宝座,也展开了他八年的新自由主义统治。 1998 年,鲁勒第三次挑战总统大选,结果在保守派再度联合以及国际金融市场的威胁恫吓下,再次败给卡多索。
■ 另一种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
虽然,总统选举一直受挫,实际上工人党的力量始终在巴西各地茁壮。重要的是,它不只是政治版图的扩张,而是包括了许多政治理想的实践。限于篇幅的关系,我只能在这里举几个例子,说明工人党是如何在实践他们在 2002 年波多阿雷格雷市的世界社会论坛所喊出的口号:「另一种世界是可行的!」
◆ 国会议员与社会动员
1986 年,巴西国会草拟新的宪法,除了国会议员之外,人民也有权提出修正案,也就是只要有跨越三个选区并超过三万名的选民联署,就可以在国会里面成案。结果,工人党的基层组织、巴西劳工总会(CUT)以及其它社运团体,总共提出了 122 条修正案,总共动员了超过两千两百万名的选民参与这些联署!即便知道这些修正案进了国会多是石沉大海,但是工人党仍然积极地把这次修宪与草根组织连结起来,因为,政治并不是政治菁英的专利。
◆ 地方执政与参与式民主
在工人党执政的城市,多半采用一种叫做:「参与式管理」(participatory management)的执政模式,超越了一般习以为常的僵化代议民主政治。工人党在执政之后,在预算的编列与执行过程中,除了原有的政治机关之外,通常会大量引进基层草根组织(如小区组织、NGOs、社运团体、工会等等)的力量参与决策。特别是有关经济、运输、农业、教育、文化、环境等方面的议题,人民比过去有更多机会参与决策,并且也能监督执行成效。这个意义是双重的,英国「红辣椒」杂志总编辑希拉里˙温莱特说:「在巴西,工人党的重心并不只放在发展政治结构上头,它也同时想要建立一种文化,人民可以从中获得自信以及团结感,并且感觉到自己有能力去参与政治 。(注16)」
◆ 市政府发动罢工?
1988 年,工人党的一个杰出女性干部蒂儿玛(Telma de Souza),一个码头工人的女儿,当选了桑多斯港(Santos)的市长。她上任之后,首先致力于公共运输与公共卫生的改善,唯一的私营运输公司不愿意降低票价以及改善服务,蒂儿玛不惜与之对簿公堂,最后逼迫这家公司关闭,另外成立了一家市立巴士公司,提供较低票价与偏远路线的服务。 1991 年,总统科罗尔推动私有化,要将桑多思港私有化,一夜之间超过 5,300 名码头工人宣布被解雇,码头工会立刻宣布罢工。蒂儿玛市长不顾中央政府的警告,也鼓吹全市劳工随后进行二十四小时同情性罢工。最后,蒂儿玛成功地逼迫总统收回成命,重新与码头工会进行协商。
■ 2002 年的总统大选
鲁勒惊人的政治韧性与广受各派系接受的政治智慧、工人党在各地草根扎实的执政经验以及各种社会运动(如无土地者运动 MST)的支持,让他可以在 2002 年再次卷土重来并且终于高票当选。这次的选举,有几个特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 对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的批判
1994 年卡多索上台后,便大力推动私有化政策,让国际资本得以直捣巴西国内市场;同时,大幅解除巴西金融管制,以便利国际金融资本进出。换来的却是失业率从 4.2% 一路攀升到 9%,财富分配也日益不均。而政府负债情形更为严重,卡多索上台时,政府负债尚不及 GDP 的三分之一,之后却一路攀升到 2000 年的 49%,到今年九月负债占 GDP 的 64%。更重要的,连巴西国内制造业都开始不满,因为卡多索的宽松的金融政策有利于热钱进出,对国际金融资本的好处更甚于国内工业资本。鲁勒此次的竞选口号之一就是:「以生产向投机者宣战!」
当然,选前鲁勒高居不下的民调着实让国际市场紧张不已。选前这些国际金融机构打算重新复制 98 年的选举招数,配合保守派候选人评击鲁勒没有能力执政,暗示如果鲁勒当选,会让这个全球第八大经济体走向崩溃。华尔街两大金融机构:摩根史坦利与美林银行在八月宣布调降巴西信用等级,当场引发巴西货币(里耳)贬值 40% 左右,股市狂泄不止。只是,这次,巴西人民不再上当了:「这些银行已经打着新自由主义的旗帜,在我们国家捞了许多好处。现在,他们竟然试图恐吓人民,想要影响我们的政治秩序,好为他们自身狭隘的利益而服务!」──雷那多˙刚查维多,里约热内卢联邦大学经济学研究所研究员 (注17)
国际的工会团体也都群起声援。举例来说,国际工会网(UNI)的秘书长菲利普˙杰宁斯(Philip Jennings)在八月份 UNI 的美洲执行委员会中就对国际金融市场发出警告,要这些金融组织闭嘴:「这些不民主的力量根本没有资格对于这场选举发言。」(注18) 国际金属工联(IMF)与国际化学劳联(ICEM)(注19) 也都发表声明支持鲁勒。连伦敦金融时(Financial Times)也都认为这些银行做错了,应该要去正面承认鲁勒会当选这件事,而且从工人党过去在地方执政的经验来看,国际市场并不需要将之视为牛鬼蛇神。鲁勒的竞选阵营就干脆称这些国际金融组织叫做:「经济恐怖主义(economic terrorism)」。
◆ 反对「美洲自由贸易区」
反对美国在中南美洲的势力扩张,是鲁勒以及巴西工人党的一向主张,因此他们始终反对美国极力倡导的「美洲自由贸易区」(Free Trade Area of the Americas)。鲁勒明白地对美国的媒体说:「美国有关美洲自由贸易区的主张并不是一种整合,而是要把拉丁美洲并吞到美国的经济之中 (注20)。」
工人党也一向反对美国介入拉丁美洲国家的内政以及内战,工人党与古巴的卡斯特罗政权以及委内瑞拉的查维兹政权关系一向良好──后两者也都是美国的眼中钉。委内瑞拉总统查维兹说得更明白:「我相信,鲁勒会结合我们这些左派,形成一个拉丁美洲的『善良轴心』(an axis of good)(注21)」。
这当然让美国政府恨得牙痒痒的,当然了,白宫还是要发表诸如:「我们必定会与总统当选人继续合作与沟通」之类的道贺场面话。不过,美国政府自己很清楚,所谓的「美洲自由贸易区」受到的质疑不只来自巴西,其余多数中南美洲国家其实并不支持美国的这项「南进计划」。
◆ 未来的问题
当然,未来鲁勒以及工人党要面对的问题是相当多的。首先,巴西并没有脱离国际市场,来自国际市场以及美英为首的国际霸权仍会持续向巴西施加压力。事实上,这样的压力并没有停过,举例来说,华盛顿邮的一篇文章便暗示,巴西还不出 210 亿美元的外债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剩下到底巴西会不会变得像阿根廷那么惨而已 (注22)。而英国 BBC 记者则干脆就把帐先算在鲁勒头上,说:「鲁勒的当选部分地导致了到目前为止的危机 (注23)。」如何一边要跟国际市场力量周旋,还要一边维持一定的自主性来解决国内问题,这的确考验着鲁勒与工人党的智慧。面对这些难题,大选前的鲁勒已经开始用比较和缓的修辞来谈国际货币基金(IMF)了:「我们还是要跟它打交道的。就像去看牙医一样,没有人喜欢,但有时还是得去。」
其次,如何去面对保守派仍然过半的国会也是另一个问题。虽说鲁勒一向以沟通协调能力见长,但是否能在当上总统后发挥作用,尚难有定论。其实,鲁勒似乎已经预见了国会未过半这个问题,因此在副总统人选上采取了结盟的做法。但是这也引发这次总统选举过程中,工人党内部最严重的辩论。辩论的原因倒不在于权力之争,而是竞选策略上的考虑──鲁勒打算找现任执政联盟中自由党的一位国会议员搭档竞选。当然,这位荷西˙阿伦卡是那种所谓的进步资本家,所属工厂的工会相当活跃,工作条件皆在标准以上。但是,找资本家合作?当然在工人党内引起一片哗然。最后,在担心重演过去三届选举保守派大反扑的情形下,鲁勒说服党内异见,形成工人阶级、弱势团体与进步国内制造资本的联盟,共同对抗地主、政治保守派、金融资产阶级与背后的国际投机资本。现在过了总统这关,未来国会运作是否能见效,则有待观察。
第三,在鲁勒的当选感言中,他说希望在他四年任满的时候,可以消灭贫穷问题,巴西全国能够家家三餐温饱。他很清楚投票给他的人民要的是什么:更多的工作、更稳定的生活、更多的教育、更少的街头犯罪。但是,这些显非易事。作为巴西四十年来第一位左翼总统,鲁勒身上背负的期待远较他人更多更大。巴西活跃的民间草根团体几乎都一致支持鲁勒,不过一但当落差出现,反弹之大可想而知。事实上,在当选几天后,一位重要的工人党强硬派国会议员就提前发出警告了:「我期待大家上街头──如果鲁勒向 IMF 让步的话 (注24)。」
■ 结语
从一个擦鞋童,到一个工会理事长,然后成为工人党党主席,最后历经三次失败,终于当上总统,这个看似圆满的结局,其实故事尚在卷首。这不是什么励志故事,这是巴西自主工运与民间社会在民主化过程中的丰沛活力与精采蜕变,是巴西人民在历经资本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席卷之后,另寻出路的一种努力。巴西在全球化浪潮下所处的位置,其实多数国家皆甚类似,但是其大步向前的工运与又深又广的草根组织却是别人远远不及的,这些将是支持与鞭策鲁勒与工人党前进的主要力量。阅读巴西,深深觉得这种梦想与努力不应该被放弃:「另一种世界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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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有关巴西自主工运、工人党以及鲁勒的书及文章
Beynon H. and J. Ramalho (2001) “Democracy and the organization of Class Struggle in Brazil”, in Socilaist Register 2001, pp.219-238. Monthly Review: London.
Burbach R. (2002) “Aonther World is Possible”, in Red Pepper Aug. 2002 p.18-20, London.
Bradford S. and B. Kucinski (1995) “Braizil: Carnival of the Oppressed: Lula and the Brazilian Workers’ Party”, Latin America Bureau: London.
Keck, E. Margaret (1987) “Democratization and Dissenion: The Formation of the Workers’ Party”, in Politics and Society, 15,1 (1986-7), pp67-94.
Keck, E. Margaret (1992) “The Workers’ Party and Democratization in Brazil”, Yale Uni. Press.
Sadar, E and Ken Silverstein (1991) “Without Fear of Being Happy”, Verso.
Wainwright, Hilary (2002) “Wanted: New Forms of Political Power”, 发表于高雄市新劳动文化协会主办「工会、环境与全球化」国际研讨会,2002年9月11-12日,高雄。
■ 注:
(注 1) 美洲钢铁工联(United Steelworkers of America)新闻稿。
(注 2) P.103, “Without Fear of Being Happy”.
(注 3) P.98, “Braizil: Carnival of the Oppressed”.
(注 4) 由于笔者不懂葡萄牙文,所以文中部分的译名部分是按照英文发音,特此说明。
(注 5) 这四个地区分别是:Santo Andre, Sao Bernardo do Campo, Sao Caetano 以及 Diadema。
(注 6) P.38, “Braizil: Carnival of the Oppressed”.
(注 7) 从一些访问录中,我们可以观察到鲁勒的一些有趣的特质,或许是让他能够成为领袖的原因。比如说,鲁勒只有高中学历,但是从来不自卑于他的低学历,保守派经常评击他知识背景不高,但他总是正面回击,例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缺点,但是坦白说,我通常靠直觉而不是透过脑袋讲话。直觉是从心里出发的。搞政治不从心里出发,不从人类最深沉的感情出发,算不上好的政治家。」后来工人党能够成功结合工人干部以及许多学者与知识分子,鲁勒对于知识不卑不亢的态度是相当重要的。另外,鲁勒也从不吹嘘自己的天纵英明,他老是谈到他是受到共产党员的哥哥的拜托才登记参选工会代表的,他这么描述当时的自己:「我当时是一个车床工人,我的薪水够花,我也有女朋友。我关心的是踢足球,偶而上上酒吧跳舞,我可一点都不想知道什么是工会!」鲁勒似乎不会区分自己与一般工人的距离,1982 年他竞选圣保罗州长时的竞选口号就是:「选一个跟你一样的人!」
(注 8) 这个党是在 1970 年末期由军事统治时期的「巴西民主运动联盟」(MDB)改组而来。
(注 9) P.84, “The Workers’ Party and Democratization in Brazil”.
(注10) Pp.72-83 “The Workers’ Party and Democratization in Brazil”.
(注11) 不可讳言,鲁勒的个人英雄魅力是工人党很重要资产。比如说,他的演讲号召力相当惊人,他在 1978 年罢工时的一场 演讲,现在已经成为传奇故事:当时,有八万多名工会会员聚集在一个足球场里举行会员大会,偏偏扩音系统出了错,只有排在前面的一两百个人可以听到鲁勒的演讲。结果,听到演讲的人就把鲁勒的讲话内容往后传,听到的再往后传,这样一直传遍整个足球场。演讲就以这种的方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人群没有散去。在后来工人党于各地的演讲场合中,许多人只为了听鲁勒二十分钟演说,宁愿花一两个小时走路或排队进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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