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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清风我,明月清风我 风月平分破

2025-02-17 最新 评论 阅读

 

三余闲弹

偶然失眠未必是坏事,但如果数完了羊、剪罢了毛、搓成了线、织好了衣,终于忙活到困,天却亮了,那也绝对不是件舒服的事。于是大家对此各出奇招。比如阮籍“夜中不能寐”的时候就“起坐弹鸣琴”,还捎带写首诗日记一下自己的心情。这么健康的解决方式肯定是值得学习的。所以当我被某幅画折磨得睡复起时,也干脆用键盘记录一番。

《万松烟霭》是黄宾虹大师晚年“黑宾虹”时期的一幅力作,去年在中国美术馆纪念大师诞辰150周年的特展上展出过,当时我看了觉得好,却说不清到底哪里好。这次美术馆的新春贺岁展又请出了它。站在画前,反反复复读之再读,读而未尽,却已欣然。

《万松烟霭》,黄宾虹,132.6×66.5cm,纸本设色,中国美术馆藏

黄宾虹与齐白石很有些相似,他们年龄相若且都长寿,虽历经朝代更迭、战争频仍依然寿过九旬。而且两位大师都是在晚年经历了“衰年变法”,艺术风格骤变后化蛹成蝶的。宾虹大师的变法更晚,当时已入古稀了。我常常觉得看中国书画大师们的人生历程特别励志。普通人进入不惑之年都感慨万千,可中国书画的艺术生命在那时还嫌稚嫩;70岁了,才说步入了成熟期。与中国艺术同行,才永远是年轻啊。

但两位大师变法后的结果却大不相同。白石老人的作品越来越雅俗共赏了,黄大师的作品却赏音日稀。以至于他的忘年至交傅雷先生,在1943年为年近八十的大师首办个展时,还特别撰写《观画答客问》给观众答疑释惑。

去年我也连忙找出傅雷先生的文章,希图探个究竟。文中打了个有趣的比喻,说看画和看美人一样,有的美妙之处并不在夺人的外貌。不过气质型书画比气质型美人难懂得多。我拜读了傅先生的高论,恍如有得,却还是不知所得。

中国书画的精髓在于笔墨,自古评家都从笔墨中谈书论画。可笔墨的玄妙之处,真得亲持毛笔才能逐渐体悟。那我们这个远离毛笔的时代,是否就只能望而兴叹呢?我觉得倒不如寻个方便法门先进去再说。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我们身处的是一个读图时代,每天接收到的各种视觉形象远超以往,辨别视觉信息是我们的强项。绘画虽然千变万化,但终究是视觉艺术。我们不妨从此进入。

找到一门,还得拿到钥匙。

在《万松烟霭》中,黄大师自题:“黄山平天矼望西海门,深谷中万松烟霭,如入夜山。”“如入夜山”正是那把钥匙。

你可有过行在夜山的经历?在没有任何人工灯光时,初入暗夜会如盲似瞽、无所适从,停留久了才渐渐适应,再久了各种感官才慢慢敏锐起来。

观黄大师晚年的作品就是一次夜中行山的体验。如果你站在离《万松烟霭》一米的距离,看了半天觉得不知所云,倒不如贴得更近点儿,索性进入那黑乎乎密密匝匝的笔墨中。时间久了,平心静气了,渐渐看出那些短线条分明是松针,挤挤挨挨的万松在山间野谷自在地生长。忽然传来潺潺水声,伴你行路的溪流是从何而来?它的源头处笔墨已漩成一涡,深不知处,神秘莫测。顺流而下,只用一松巧隔,就在咫尺间营造出不知数里的奔流,直至跌宕成瀑,再下面一片虚空,不知是云是水还是下一层的山峦。

此时你终于置身其中,恍然再向山中慢行。走了那么多夜路,到了歇脚的房舍。伫立在山间难得的一块平整的小院里,身心从刚才夜路中的警敏放松下来。怎么有月光如水?抬头看天空已不光只有黑松无数,皓月正从枝头缓缓移出。

忽然你又出了画来,理性告诉你这不可能,那画面中的扇形空白怎么会是月呢?月亮应该在空中,应该在画面上方,而不是中间啊。思维瞬间将你从自成一体的小院中拉出来。退后几步,你又发现了画面右边还有蜿蜒的石径,寻阶而上有断崖,两位知己正坐笑谈,谁管那沧海桑田。

再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云深不知处的远方,原来还有峰峦无数排布,如黛如烟。

在《万松烟霭》的中央,宾虹师那个“无法理解”的扇形小留白,就是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之后镜头开始由近及远,慢慢推出全景,又摇到了虚无缥缈中。如果是视频作品,这些画面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可在画中,大师竟然将时间轴上几帧不同的画面剪裁和重组,共置在了一个时刻。这神来之笔,同时构架出了空间和时间,又在时空之中轻易切换,如梦如幻。真让人看得如醉如痴,还平添一份对生命的感怀。

中国的山水画从来就不同于西方的风景画,不是对自然的客观记录,那是一个桃源圣地。所以山水画中总有人迹,即便没有人物直接出现,也会有亭台楼阁小桥石阶,因为那是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地。人生如果遇此美景,怎会不希望有知音同赏?就如同《万松烟霭》中断崖上两人同坐那最直接的表达。

但既然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就已道出知己何其难得。便是得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那知己也未必能时时相伴,或此时正远在千里,也不知可否共我婵娟?此刻此地,我又能与谁同坐呢?约徐徐之清风,请皓皓之明月,在这注定孤独的人生中,看到自然宇宙的默默无语,却又脉脉含情的不离不弃,更看到一层豁达与释然。

中国山水画所记载的,是我们先祖对寰宇万物的一往而情深,和将自己融入其中、令身心俱安的孜孜以求。即便是倪云林无人之山水,又何尝真的无人?画者以笔墨邀山川日月同行,请柬上不正写着这生命之歌的和鸣者:明月清风我么!

【“三余闲谈”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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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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