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
一
今天天气很好。堂哥脸上的天气不好。堂哥的麻辣烫摊子经营不下去了,原因是邻摊吃坏了几名学生,学校责令校园里所有的麻辣烫摊子必须转型。好在事不大,也不是被封。章妙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只是明天不必来了,堂哥还没想好以后经营什么。
娘家离西安大学城近,婆家远,而她每天要工作到深夜十点半,所以章妙最近一个多月一直住娘家。娘家比婆家更穷,家里最值钱的只有两只羊、七只鸭和三只母鸡。前些天中秋节,堂哥给了二百块钱,章妙盘算了半天:毛蛋娃的奶粉钱铁定要一百,还上月借同事小霞的四十,给父亲买药花了二十,想想自己也没啥急着买的东西,就又咬咬牙给父母买了四块月饼。
好多天没见毛蛋娃了。不是不想,是这季节生意忙,回不去。尽管奶水已经没了,可能让孩子含一含自己的奶头,章妙仍然感觉很幸福。可是没办法啊,光凭王晖当搬运工挣的那几个线,连毛蛋的阳光宝宝奶粉钱都不够。自己在堂哥这儿打工,虽说起早贪黑辛苦点,可好赖每月可以多挣七百。
况且,不仅要供毛蛋一个,两家加一起,上面还有四五个老人呢。
章妙跟王晖说了不止一次了,等再攒攒,他们就自己开个麻辣烫摊子。自己做生意,总比打工能多挣点
想到自己开生意,骑在车子上的章妙心情渐渐爽朗了一些。
二
王晖晚上和工友们喝了点酒,但他没有喝多。他酒量不大,平时喝一瓶啤酒就脸红。
他已经回家好一会了。先在父母那边待了一会,逗了逗儿子毛蛋,又回到自己的屋看了会电视。觉得无聊,就又来到院子里。莫名地,心里竟产生一股不安和忐忑。王晖想,莫不是又想老婆了。
老婆有日子没回来了。尽管干搬运的活挺累,可抵不住王晖年轻啊。前两年孩子就耽误了不少事,这一个多月老婆又住到娘家去了,一沾酒,王晖抓墙的心都有。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天天搂个枕头睡。心里憋屈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就是个没本事的普通人呢。
老婆已经说过几次想自己开个麻辣烫摊子的事了。他也想。可一来,钱不凑手,结婚四五年了,屋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添,空屋空院的,拿啥做生意本?大小也是个买卖,没有足够的本钱,哪来滚滚的利钱。天下有一本万利的买卖吗?二来,孩子还小,全交给父母行吗?麻辣烫这生意,就是个起早贪黑的活,早市上进货,夜市上出摊,自己力气是有的是,搬扛提拉都不在话下,可这两头见星星的活,一旦做上这生意,熬的可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全家,即使自己能咬牙撑,父母能撑?
日子,还得盘算着过啊!往前走是必须的,但步子却不能太大。
王晖在院子里踱着、想着,不觉夜已深。他很奇怪,每天自己头没粘枕头就打呼噜,今天怎么竟不觉困?脑子里像有只蛤蟆在不停地呱呱叫。
不行,明天还要去干活,必须回屋睡觉了。
王晖正要回屋,一阵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院外。王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三
药嘉鑫开着车,心里堵得难受,脚下用力就大了点。
药嘉鑫很奇怪,声乐系的那女生为什么会给她那样一个回复?难道自己对她还不够好?
上学期,自己送她那么贵重的礼物,她正眼都不瞧一眼。她说自己不是拜金女。他也看出来了,虽然她的衣着、包包甚至小饰品都不招摇、不名贵,但都很上品。两个月前,他改变策略,改请她出入上档次的场合,以体现她的高雅,同时尽显自己的风度。可是,同学们都表示友好和感谢,唯独她不领情,说什么身价不是靠这个提升的。上个月,自己几次请她开车去兜风,可她,不是拒绝就是拉上同寝室的女生一起去,连个说句暧昧话的机会都不给。那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和她单独外出的机会,她又偏偏不让开车,非要乘公交。难道开车我就一定会非礼你吗?最可气的是,在公交车上,自己没给旁边的农村孕妇让座,竟也成了她自己单独乘车回校的理由。真是活见鬼了!就你妈你有爱心!你有修养!别忘了,哥们没上大学前就考过钢琴十一级了。自己回校后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她倒好,给哥们回了一条短信:殷勤不是本事,行动证明一切。我就靠了!就算老子以前献殷勤是瞎了眼,可不就是没让座吗?怎么就证明一切了?这能证明什么?一个农村来的孕妇,就算再穷,打个出租的钱也没有?挤哪门子公交车啊!强迫人让座,这种行为本身更像抢座,谁该你的?!
她不是说男人要自强吗?好,证明给你看。别看哥们从小没缺过钱,让你误以为哥们只会消费不能挣钱,哥们去做家教行不行?少玩一小时电脑就有百元入账。
但最令药嘉鑫同学接受不了的一幕还是出现了,上周,药嘉鑫看到那女生有说有笑地与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教师一起去食堂吃饭。药嘉鑫一下血脉贲张起来。他差一点就冲上去把那个男老师掀翻在地。但他知道,自己单薄的身体断然掀不翻那名健硕的男教师的。于是,药嘉鑫忍了,不过,他回宿舍后,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我操这个世界。随后,他用刀把这张纸一裁为二,再折一下,裁成四,再折,裁成八……最后,折起来的纸太厚,裁不动了。药嘉鑫想,我需要一把快刀,把这个世界裁成碎片。不让我顺心,我就碎了它——包括那个女生,包括那名男教师,包括请我做家教的那家人,包括从小逼着我练琴的父母……
这段路很黑,极度郁闷中的药嘉鑫此时并不知道,就在这段路的前方,正有一名骑着电动自行车刚下班的女工。这个女工心里想着孩子、丈夫、父母公婆,憧憬着将来不久属于她自己的麻辣烫生意,正心情有些爽朗地朝家的方向走。
四
章妙直到被那辆雪佛兰撞上的那一刻,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就要有属于自己的生意了。
一声尖叫过后,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连人带车一起飞了出去。落地的那一刻,她晕迷了一下。但摔的并不重,她随即就意识到了:自己被汽车从后面撞了。她并不能立即判断出自己哪里受了伤,严重不严重。只是最初的应激反应过后,她逐渐感到周身传来巨大的痛楚,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呻吟起来。
她强忍周身的痛楚,呻吟着,脑子里却快速闪过一个念头:我会死吗?会死吗?
肇事车已经滑到她前面去了。她闭着眼也能意识到,车子停下来了,车上的人下车来了。她咬了咬牙,试着动了动。头疼欲裂,全身不听使唤。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呼唤了一声:王晖……爸爸……。随即,她就意识到,这时,无论丈夫还是父亲,都帮不上她。她唯有自己挺住。于是,她努力动了动身子,还好,上身可以动。于是,她想试着爬起来。然而,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尖叫出声。她猛地睁开眼,惊骇地看到,自己的腿在原本不该有关节的地方居然打了一个明显的弯——那是彻彻底底的断了。她绝望地想,完了,残废了!这辈子完了。怎么办?怎么办啊?……不能啊,毛蛋娃还小呢……日子,日子啊,怎么这么倒霉……还有麻辣烫生意还做得成吗……顿时,无助、委屈、无限的悲凉感袭来,她眼里唰地淌下泪来。王晖,爸爸,来帮帮我,地上好凉啊!不行,爬也要爬回家。她咬着牙,艰难地抬起头,拖着断腿向前爬。
药嘉鑫迎面向地上的章妙走来。这个意外一下打断了他刚才的思路,但他并没惊惶失措。没啥,车子有保险的。他俯下身看了看地上的章妙,他准备接受几句责骂。比如“你眼睛瞎了”之类。但奇怪的是,地上的女子并没骂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紧咬着牙关往前爬。这让他有些惊慌,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垂死挣扎?这样一想,他害怕了。他不怕把人撞死,但他害怕半夜独自面对一个快死的人。他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句:喂……你咋样?
章妙原本不想搭理这个灾星,但她一转念,又想看看这个给她带来巨大不幸,很可能彻底改变她人生的人。于是,她抬起头,狠狠地看了一眼药嘉鑫。只这一眼就够了,她不想看第二眼。接着,章妙继续往艰难地往前爬。往前爬,爬回家,回家趴在爸爸的身上去哭。
这一眼让药嘉鑫一哆嗦。他脑袋嗡了一声。这眼神好熟悉,怎么回事?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章妙,看着她一点一点往前爬。药嘉鑫懵了。他极力清理了一下思绪:这人不会死,她的眼神说明她的神智是清醒的——她为什么要往前爬?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不骂我也不向我求助?——她难道也不屑理睬我?——明白了,她要爬过去记我的车号。药嘉鑫真想冲地上的章妙大吼一声:你记下我的车号有个蛋用!知不知道我的车有保险?你这个傻逼农村人。你凭什么也不屑理我?你有什么资格?但他没有吼,尽管他表面看来还手足无措,但他自己觉得自己此刻异常清醒。
他反复搓着双手,原地转着,但他阴冷的眼神一直在打量地上的章妙,他想起了公交车上的那个农村孕妇,想起了那个女生对他的不屑,想起了那张被他裁成碎片的纸……我已经够烦的了!我受够了!药嘉鑫恶狠狠地返身回到车上。
章妙起初并没有注意到第二次返回的药嘉鑫手中多了一把刀,她还在一边呻吟着一连往前爬。——明明离家不远了啊——明明离家不远了啊。
药嘉鑫举起刀之前的确犹豫了一下。那是他在积攒足够的勇气。最后,他横下心来。
这时,章妙终于看到药嘉鑫手中那把刀了。她浑身一激灵,当她努力抬起头,寻到药嘉鑫的眼神时,她一下明白眼前这个看似文静的小白脸要干什么了。章妙的呻吟顿时变成惊恐的尖叫。同时,她努力用手撑地,竭力让自己离眼前这个恶魔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是,这些努力并不能让她与死神的距离增加哪怕一点。药嘉鑫只轻轻向前一小步,就再次站到章妙的面前。他终于举起了手中那把刀。
惊惧使章妙本能地翻滚了一下,她要腾出自己尚且能动的双手去阻挡那把闪着寒光划着弧线下落的尖刀。
第一刀,被章妙拼命挥舞的手臂隔开了;第二刀,章妙顾不上被刺伤的手臂,惊恐万状地尖叫着更加奋力地挥舞胳膊,并尽力扭动身躯试图躲避。
药嘉鑫彻底疯狂了。他想,我裁割不动世界,难道还裁不动你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女人?!他疯了似的拨开章妙拼命挥舞的胳膊,一刀扎进她的右前胸。章妙拼命挥舞的胳膊突然僵在空中了。双方僵持了半秒钟后,药嘉鑫突然拔出刀,又快速扎进章妙的左胸。这时的章妙已经失去所有反抗能力了,她只能圆瞪着绝望的双眼,说:娃娃还要含的呢……
药嘉鑫并不理解章妙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符合逻辑的思维。扎完这两刀之后,地上的章妙就只剩下濒死前的抽搐了,药嘉鑫也知道章妙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但药嘉鑫却并不想就此罢手,他在心里默念:这一刀,那个臭婊子;这一刀:那个大胡子;这一刀,那个小崽子的爸爸;这一刀,那个小崽子;这一刀,我爸;这一刀,我妈……我要裁碎这个世界!
章妙彻底不动了,药嘉鑫也不再扎了。他并没数他扎的刀数是否足够裁碎这个世界,只是,他后来再把刀扎进章妙身体里的感觉,已经没有遭到章妙反抗时那么刺激了。
“除非一切如我的意,否则,我扎烂这个世界”。
药嘉鑫恨恨地说完这句话,迅速回到车里,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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