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 访 风 波 》　　

长篇小说　　

　　

　 　

上集 　　

第一章、水中望月 第二章、前赴后继　　

第三章、祸起萧墙 第四章、愚公移山　　

　 　

　 　

第一章、水中望月　　

　 　

一、　　

　 　

美丽的南方，南方美丽的城市，丽城,在它的上空晴天霹雳炸了个响雷，华商银行丽城分行以在全省其他城市分行的下岗职工，上百号人进京到总行上访，而且是在党的十六大即将召开之际，也是建国以来金融系统第一次大规模的群体性进京上访。

华商银行是一级法人机构银行，总部在北京，也就是总行。它的分支机构按照国家的行政区域划分，在各个省设立的分支机构是一级分行，称省分行。省分行又在所属省的各个城市设立的分支机构是二级分行，称市分行。

在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华商银行整出这窝心事，国家有关部门理所当然飞起一脚，朝着华商银行总行的屁股揣过去，总行又转过身，理所当然飞起一脚，朝着省分行的屁股揣过去。具体点说就是朝省分行行长史进揣过去。

省行十八层的办公大楼耸立在省城繁华地段的主干道，笔直的大街十公里以内都看得见，大楼外墙五层以下是锃亮的大理石，再上面是贴着银色的铝合金砖墙。大楼的外形是古代早期钱币的形状，与殷商时期的司母戊顶有些相仿，按照风　水　先生的说法，大楼这样子财运旺。它巍然屹立在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很为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增辉不少。

史进的办公楼在八楼，宽敞明亮，一排落地窗，宝石蓝色的天鹅绒窗帘。门口一排连着屋顶的橱柜，里面可挂衣帽等物件，外面镶嵌着明晃晃的镜子，形成三米长的过道。然后是一个装饰柜形成隔栏，上面放着一些精致的盆景和时鲜花草。

进入室内迎面一幅横匾，镶嵌着金边，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大展宏图”，两边竖幅是装裱的书法，上面飞舞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类文人骚客的佳句。横匾对面的墙壁挂着一幅岳飞的《满江红》诗抄，猛然间给人感觉这里不是办公场地，而是古代那个思想家，诗人的故居或者纪念馆之类。

横匾的下面是大班台，上面放着几部电话，传真机，电脑，文件粉碎机及文具。斜对面的一角摆着一套红木桌椅，墙角两边是绿油油的君主兰。屋中央围着一圈气派的真皮沙发，一张镶金边的玻璃茶几放着乌龙茶和景泰蓝茶具。

史进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五十出头，下巴的肉垂着，脸呈黑褐色，身材有些五短，软绵绵的肩膀，那种发福由于是长期缺少户外运动锻炼，细腿支撑着肥胖的身躯，就象土豆下面插着两根牙签，人先天不足就会后天很努力。

总行的的电话，传真在他的办公室里此起彼伏，史进火烧眉毛，一直烧到屁股坐不住了。

这帮下岗职工前不久到省城来闹过，才将他们打发走。史进无论如何想不到，一眨眼怎么就全跑北京去了呢？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不听话，胆子越来越大。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单位将不单位。

还有他的那帮下属——各个市分行的行长，怎么让这些人从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捏，一点敌情观念都没有。史进恨恨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一帮没用的东西。想到这里他更气不打一处来，他的恼怒从心中跑到脸上，额头堆起了皱纹。四方形的手掌象扇子展开，粗而短的指头压在全省行政区域地图上，抄起办公桌上的电话，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把那些城市的二级分行的行长臭骂一通，那些人刚上班就全部被他“吊”闷！

一天的工夫，史进气饱了，骂累了。他呈“大”字躺坐在沙发，冷静下来细思量，觉得当务之急还是怎样把那些给他添堵的从北京弄回来。怎么弄？软硬兼施，“软”他们更嚣张。“硬”在北京中央眼皮底下是不敢太过分的,尤如家里有客人和领导，孩子“人来疯”再折腾，家长是不好当大家的面打孩子。怎么的也要等人家走以后，再关门打狗，打孩子。

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到了北京不准会搞什么即兴讲演，讲我的坏话，史进思忖着。

郑子益，对就是他。"讲演"提醒史进，急中生智。让郑子益去对付他们，他当团委书记时讲演得过奖，那些家伙讲不过他，以毒攻毒，以夷制夷。子益这厮工夫很到家，倘若有人找他去吵闹，无论怎样气势汹汹，他总是笑咪咪的看着你，等你闹够了，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会反过来说服你，最后你得还顺着他的杆子爬。

郑子益何许人也，华商银行丽城市分行行长者也。史进是他的顶头上司，史进对下属情况了如指掌。星期六一大早，史进就把子益的手机的打爆了。这段日子，子益一直感觉身体不适，忙里偷闲今天和医生约好做检查，这会正关在CT房，手机放在外面的门诊，一时半会联系不上。

史进心急如焚，不停地打，挖地三尺他也要立马将子益挖出来。

子益一挑门帘，从检查房里轻轻走出来。门诊的护士把响着的手机送过去，他微笑着点头道谢接过手机。子益个子中等偏高，宽肩膀，两腿笔直，走路身子向前倾。高挺的鼻梁，宽阔的额头，大眼睛单眼皮，缺少炯炯有神的眼光，但目光很和善，总是笑咪咪的，陌生人看见那笑容也会觉得没有了距离。他低头看来电显示，急忙接通，电话传来史进的声音。

“子益,还在睡觉？怎么打电话半天没有接？”

“史行长您好，我在外面有事，刚才没有听见。“

“子益,，我考虑了半天，这个事情还得你去处理，你去把那帮胆大包天的给我弄回来。”

史进让子益与省行一帮人立马进京。他再三叮嘱：“这个事情唯此为大。党的十六大马上召开，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着，要是这帮人在北京调皮捣蛋，影响很坏的，你我都担待不起，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把他们弄回来。”

省行已经订好飞机票，大家从各自所在的城市地飞到北京汇合。子益没有检查完毕，急匆匆赶回了行里，电梯在八楼停下，门“哗”声打开，子益抬腿跃出电梯，快步如梭走到自己的办公室，边走边叫办公室主任安派车送他到机场。

本来今天还通知了几个职能部门九点钟开会，平时管的事情太多，没有时间，所以不是需要立即开的会，他一般都安排在星期六、日两天。无奈，史进要他即刻赶赴北京，他只好与下属交代完毕工作，然后匆匆赶到机场。

乘坐的班机开始登机，他一路小跑换了登机牌，疾步走过长长的通道，最后一个登机。在路途中，他突然想起走得匆忙，自己的一串钥匙丢在了办公桌子上。

然而就是这串被疏忽的钥匙，后来将他陷入灭顶之灾。

一路上，子益忧心重重, 这些人如果还在单位，子益怎么地都可以连哄带威胁把他们弄回去，令人头疼的是他们不是单位的职工了，成了脱缰的愤怒的野马，这些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要是不理智，在北京做出什么违法的事被抓，自己怎么对他们的家人交代，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最担心的。难道真要象电影里的一样，曾经一起奋斗的人，最后结局却是用枪指着对方，兵戎相见，想到这他很痛心，不由得叹口气。

这支上访队伍中丽城分行的李庆庆，殷丽莎，陈冶平在其中还起重要作用，这几人能说会道，特别是陈冶平过去在单位是中层干部，主管对外的营销、宣传推广、公关事物。单位在创建省级文明单位时，她鞍前马后地忙活，现在却跟着去上访，等于砸自己曾付出过心血的“文明单位”牌子。

前不久丽城分行的下岗员工已经在单位闹过，也到市里去过，给当地政府造成很不好的印象。原来打算下个目标是创建全国级文明单位，现在看来非常渺茫，成了“希望工程”。

子益高中毕业后，下农村两年，时逢文革后第一次高考，考进金融专科学校，八0年毕业分配到丽城分行工作.。

丽城分行这些闹事的是后来全市招干统一进单位的，当时文革结束不久，一些行业的人员青黄不接，市政府就在全市招考，大部分是刚刚参加完高考的青年应试。银行共招进了五十名，她们一进银行就在银行学校培训半年，学习银行知识，子益当时是他们的老师，同时还是行里的团委书记。

这些人都是团员，经常过团日，学雷峰为民服务，参观展览，郊游都是子益带队，这些人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二十几年光阴弹指间流逝，那时候没有钱，星期天在街上摆台挂横幅，开展学雷峰活动，为市民做好事。中午饭就是馒头咸菜，个个吃得兴高采烈，相互之间没有隔阂，有说有笑，干活大家一起上。

子益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现在担任领导，没完没了的任务指标如泰山压顶，事事谨言慎行，稍有考虑不周，引起的负面效应呈几倍放大，接踵而至的问题让人踹不过气。

从感情上讲，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同事，他不愿意太严厉对待他们，但理智上他的职责必须采取措施让他们马上离京。秉性心慈手软的子益莫衷一是，这些上访的职工，过去与单位，与子益之间融洽的鱼水关系，一夜之间变得水火不相容。他们过去对华商银行的依恋转变为现在的仇视，一想起那些人恶狠狠的眼光，子益感到惶恐不安。

一年以来，丽城分行可谓多事之秋，陡然发生的事情都是轩然大波，子益就没睡过安生觉，现在难得休息片刻，他仰头靠在飞机的座椅上，眯缝着眼睛想打个盹，但翻来覆去老睡不着，烦心的事情象蚂蝗一样叮咬在他心头。

唉，老婆也在唠叨，马上要考初中的女儿最近迷恋电脑游戏，子益打算好好管教，可是忙完事情回家，丫头已入梦乡。他打算从北京回来以后，与那屁孩好好谈谈，一想到象蝴蝶飞来飞去的小丫头，子益的烦恼烟消云散。

飞机还没有抵达北京，他就设想了在那里可能出现的问题，想到怎样动之以情晓知以理，说服他们，但这个方法他不敢打包票，这些人声称与单位恩断意绝。方方面面他都去想，他唯一没有想到,这次北京之行，自己这么一走，就再也没有能够回到丽城分行的工作岗位。

　 　

二、　　

　 　

华商银行全省各分支机构下岗职工上访人员，在进京的路上，他们分成几路人马，坐在不同的车厢。李庆庆，殷丽莎，陈冶平三人坐在一节车厢，

列车行驶在原野上，殷丽莎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平时，圆又红的脸象番茄，眼睛大而明亮，眉毛向上飞扬着，两绺卷曲的头发披在额头，薄薄的嘴唇说起话来飞快地翻动，喜欢穿贴身的套裙。此刻她正坐在车厢走道的座椅上，默默地叹着气，她委屈地抹眼泪，怕被人看见拿起报纸挡住自己的脸。邻座的人零零落落相互闲聊，说些无头无尾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耳边嗡嗡响。车厢里方便面的味道夹杂着人味是那样的恶心，她平时挺喜欢吃方便面，从这以后再也不愿沾那东西。

李庆庆痴呆地望着窗外，硕大的屁股压在座椅上。憔悴而多肉的脸架着高度近视的眼镜，细长的眼睛，嘴唇弯弯的象月牙，肌肤白得象冬天的天色。胸脯已不再挺拔，给人感觉没有穿文胸。她起身去车厢那头水池旁边打开水，那里有个黑色的垃圾袋装满残羹剩饭，水渍四溅。她端着水杯走过来，车厢里人头攒动，随着车身摇动，手中的水溅在行人的鞋上，她忙笑着赔不是，脸上堆起皱纹象集市里被扔掉的烂菜叶子。

她坐到冶平身边聊起往事，她们当年一同考进单位，在一起工作过许多年，最后却一起进京上访，令人不胜唏嘘。

冶平道：“我们的生活看似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郁闷，感觉不到快乐。许多的人欲望越来越高，高到连自己都不知到底需要什么，要往那里去。”

“我真希望时光倒流，回到八十年代初刚参加工作时的无忧无虑日子，虽然钱少，一年只能够买一套新衣服，每天食堂一毛五的菜，但那时很快乐，走在大街上太阳暖融融的，街上来往的人们笑脸也暖融融的。”李庆庆遐想着。

那时，单位干净很少垃圾，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人与人没有猜忌，没有掠夺，没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工作再辛苦只要下班，他们一帮银行的年轻人就到处去玩，到处去发疯。去春江游泳，对着青山唱歌。

社会上没有下岗的词典，白天机关，工厂大家都有工作。到晚上，陈列日用百货的大楼和新华书店是最热闹的地方，一家老小，朋友三四，男女谈恋爱都喜欢往那里溜达，匍匐在玻璃柜台的人们低头在挑选着东西，兴奋的小孩在里面乱跑，不时地发疯尖叫。

丽城最好玩的地方是工人文化宫，人们下班以后喜欢到那里听地方戏，游玩。银行大楼就在文化宫的对面，冶平，李庆庆，殷丽莎和其他一起工作的年轻人经常也在里面凑热闹。

文化宫里，灯光球场许多人围着看打篮球，一有进球大家“哄”地一声，不停地鼓掌，少男少女的脸庞被灯光映得绯红。广场四周，桂花飘香浮动月黄昏，约会的人在灯火阑珊处。小摊边卖酸萝卜，卖地方小吃的被人们团团围住，那时的人喜欢在公众场合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吃东西。有趣的是在文化宫里那些扎堆的年轻后生会跟女孩搭讪，冶平她们一帮“厉害”会挖苦他们，看着他们狼狈不堪，然后得意地大笑。

文化宫里有下棋、读书、唱歌的，最别有风情的是边走边拉手风琴的。里面还有露天电影，她们通宵看《三笑》，遇上迎面走来的后生，就用电影里唐伯虎挑逗秋香的话去吓唬人家，弄的人家惊恐万状。

那时的男性大多腼腆，不象现在西方文化见多了，男人的脸皮都比万里长城还厚。冶平竟喜欢那个唐伯虎的一频一笑的扮相，后来听说是女的扮演还怅然若失。

火车还在轰隆隆地开着，她们有些饿了，三人离家时候带了干粮，正在分着吃。她们痴呆地望着窗外，神情木讷，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和馒头机械地啃着，一会儿垂着头，陷入沉默，眼睛茫然若失地看着推小货车在叫卖的列车员。

她们吃着东西便回想起二十几年前，单位的共青团组织经常搞活动，子益是团委书记。团委组织他们这些团员青年一起在春江边烧烤，用岸边的鹅卵石堆砌成圆圈放些炭火，把红薯，年糕，鱼片放在上面烤。还没有烧熟透，大家就一抢而光。

称丽城为欲界之仙都，一点不为过。春江水草缥碧，春色飘零，流目瞩山水，山水多奇彩。江岸金风荡，搅动桂枝香。

蒹荚苍苍，伊人在水一方。水中央突起一块石头，上面坐着个穿红体恤的少年在吹笛子，昂头向天歌。悠扬的笛声满春江，好一个万绿丛中一点红。她们用力划着小船朝着大石头冲去，大声喊“壮哉，美少年！”

那时，她们对未来充满憧憬，总以为明天有许多好事在等着自己，早岁那知时世艰.

如今再回首，才体会活着不易，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趟艰难的旅程。

如今，曾经教育银行职工要艰苦奋斗，爱岗敬业，并且信誓旦旦明天会更好的领导们都孔雀东南飞了。过去的血汗筑起了高楼万丈，许诺却做了尘土。那些繁华都是别人的，与我们无关，激情燃烧的岁月，为火红的年代奉献，憧憬着美好的明天。然而，镜花水月却是那样遥远。

如今，物换星移几度秋，白云苍狗，转眼韶华已逝，青春不在来。伫立春江，那种隔花枝，闻水声，心乐之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文化宫没有了往昔的温馨和休闲.。替代的是喧嚣，拥挤，到处都搭起简易棚，给企业下岗和农村来的人摆地摊。讨价还价的，摩肩接踵，叫买声、音响喇叭声汇成噪音直冲云霄。丽城古香古色的老街没了，到处是相同的建筑，相同的街区，象按照一个模子整容出来的“眉眉”。

年轻时的诸多理想和抱负,早已被时光冲淡。人世间，多数人的理想和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犹如彩票，多数是空手而归，中奖的永远是少数。

冶平坐在硬座一角的位置上动也不动，，对车里的吵闹浑然不觉。她凭倚在车窗凝望着外面，四周的风景闪电似地在她眼前掠过，窗外山河凝暮，烟波江上使人愁，寒山一带伤心碧。冶平眉头打结，她长着一对大眼如秋水，四周浓而密的睫毛把眼睛映得乌黑闪亮。可能长期忙碌工作的原因，那双美丽的眼睛少些柔情，多的是疲惫和坚韧，只有莞尔一笑时脸颊的酒窝增添些许女人味。

她的思绪跟着火车一起奔跑，沉浸在一种麻木状态的回忆中。她觉得人生真是开了个大玩笑，辛苦大半辈子，结局是高堂明镜悲白发。

　 　

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二十几年前，冶平如何想不到今天自己会到北京上访。否则，她是不会选择进华商银行工作的，当时全市统一招收干，凭分数她可以任意选择工作单位。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主宰，在机关、事业单位、大型国企等招聘单位的一栏表上，她稀里糊涂地在银行一栏打个勾，当时还是计划经济，银行属于市财政局所辖的部门 。

那时候，进单位新职工都要进行一个月的劳动锻炼，冶平他们进银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栋陈旧办公大楼的楼梯，走廊刷油漆。银行大楼斑驳的墙壁开始剥落，楼梯的边缘被磨成犬牙状，冶平戴着袖套，捆着围腰，提着小油漆桶低头边刷油漆边胡思乱想，这里是我人生的归宿吗，几十年以后我在干什么？

银行大楼分为五层，一楼是营业大厅城中营业部，大楼的二、三楼是机关各个科室，管辖着全市、县近百个营业网点的银行业务。五楼是礼堂，四楼是单位领导班子的办公室和会议室，那时的会议室和领导的办公室都很简陋，朱漆斑驳的木桌椅和铁皮柜，烧制粗糙的瓷器茶杯旁边放着几角钱一包的花茶，丽城的人都吃这种花茶，这一带自古土地贫瘠，穷山恶水长出的茶自然索然无味。

卫生间的很恶心，墙壁总是湿漉漉的挂着水渍污渍，象小孩尿床留下的痕迹。让冶平最讨厌的是会议室挂在天花板的吊扇，转动时晃晃荡荡，开会时，冶平总是抬头不安地望着，生怕它掉下来。她甚至想到如果电扇突然掉下来，自己要往那个方向躲闪。

李庆庆，殷丽莎，冶平，黄红同时招银行的年轻人分配在城中营业部，营业厅的柜台用砖墙砌成，台面是粗糙的大理石，上面的铁栏杆连接着屋顶，冶平觉得自己好象关在动物园铁笼里的大猩猩。

他们都分配在基层最艰苦的岗位，冶平和李庆庆做储蓄，殷丽莎当大出纳，黄红做对公会计。营业部后面又来一个年轻的后生叫韦文海，刚从部队复员，在“跑报单”的岗位，那时候手工帐薄，银行间内部相互往来转账结算的报单要人传送，每天象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风雨无阻在市内各个营业网点送达银行报单。

只要是银行，从解放前到现在都是分三六九等的，最苦最累的是储蓄，出纳，拉存款，做柜台，这些岗位占单位工作岗位的大部分，它是决定银行生存发展的基础，基础就是最底层。华商银行一贯号称“三铁”，即铁帐、铁算盘、铁制度。那个“铁”简直要人命。冶平他们经常是在单位食堂扒两口晚饭又拿着算盘赶到营业部加班。

八十年代初银行都是手工记帐，每天营业终了帐不对，你就一直弄到帐对再走，否则，“雄鸡一唱天下白”都别想走。每月的“月结”，上百万个分户帐的储蓄存款余额要一张张地打算盘，累计金额，打得手抽筋。只要有一分钱与总帐不符，你到那分户帐里去沧海一粟“数”个够，帐对的话，那么每个月有一个星期的晚上要加班到12点，倘若帐不对，一个月你就天天加班。

做柜台业务，有三道“鬼门关”，这三道关足以使你发疯撞墙：首先，每个月的结算“月结”。其次，7月1日活期结利息。再者，年终结算和零存整取、定期储蓄到期转存。

它们全部是手工活，上百万户的个人帐户，你一分一厘地算，三百六十天一笔笔地利息积数累加。柜台黑压压的人山人海，黑云压城城欲摧。特别是活期利息年度结息，整个6月份都在加班，7月1日一定得完工，帐不对，晚上你就打地铺在上班的地方，准备熬无数个通宵。冶平也有熬不住的时候，边结帐边睡着了。有的女职工在这三个忙的时节，“例假”全没有了。

搞储蓄的在银行手工记帐的时代过“年关”，“月关”就是过生死关。金融是国民经济的晴雨表，当时刚改革开放，中国经济流通领域已经全面放开，全民皆商。银行是社会的现金中心，结算中心，出纳中心。企业、个人银行间资金往来帐目的频繁，是计划经济时的无数倍，天文数。但银行依旧是过去的原始手工记帐，巨大的工作量理所当然地压在一线，像三座大山压在年轻员工头上。

银行结算的业务量和存款余额比手工作业时翻了百倍，有的错帐天天查，一年都未查出。上班完毕，你还得拖着疲惫的身躯跟着查帐，手工抄余额，扎差帐目弄得人仰马翻。经济学家说：“最好的会计就是在手工时代会查手工记帐的错帐的会计。”可想而知，用手工在几百万个分户帐里查错帐，是怎样地摧残人的神经，这种作业十几年如一日。至今，冶平还常常心有余悸做恶梦，梦见她一个人扑在大山般高的帐册里一户户地算帐，帐怎么都不对。

在银行基层漫长的岁月里，冶平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要晚上加班的，从未有过加班费和夜餐。除非在每年的“年终结算”那一天。

年终结算是银行一年最关键最繁忙的工作，全国的金融系统都如此。夜阑，当人们合家沉浸在庆贺节日的喜庆之中，已经劳作了一天的他们还得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日终，月结，年结，年报，科目转接，各种帐薄、业务报表堆起有一人高。人人忙碌着，要把全年银行的资金报表报省行，然后再逐级报总行，财政部。整个通宵大家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谁要出现差错会受到千夫指。

当曙光划破夜空时，冶平她们会兴高采烈地去结算科领取给每人发的一袋饼干，运气好的话还有一个手掌大的蛋糕，那时虽然下着雪和冻雨，但有东西吃，心里却是艳阳天。

上班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你倒在床上起不来，一般是不能请假的，从未有正常的星期天，银行的储蓄网点星期天是开门的。在基层十年，唯一真正的休假是产假。那时，只要没有临产就得坚持在工作岗位，冶平生孩子的前一天，营业网点搬家，她也得忙出忙进搬帐箱，没有让搬桌子就已经很照顾。

牵肠挂肚的幼儿经常找不着人看护，上班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把小孩送别人家里白天看护，一日，冶平提前下班，她赶到那户人家接小孩，那家的人出去买东西，把孩子用绳子五花大绑捆在床腿上，看到孩子举着两个小手握成拳头，哭一头的汗，冶平眼泪扑簌簌地掉出来。想到电视《动物世界》里袋鼠怀揣着幼子满世界跑，她羡慕道：“我要是袋鼠该多好！”

一天夜里，冶平被宿舍楼凄厉的哀号惊醒，那声音撕裂人心，在静夜的空气里飞扬，叫声使她悚然，持续了一个月。

冶平夜里被吵闹得睡不好，白天上班没精打采，哈欠连天。下班做营业“日终”，她用算盘翻打着现金传票，与李庆庆的库存现金扎差数字，始终不对，李庆庆走过来关切地问“你的脸色不好，老打瞌睡，是不是跟老母鸡那样抱窝啦？”

冶平白她一眼:“想那去了！”然后放下算盘，双手掩面拉长嗓门叹道：“我快疯了，我对面宿舍楼里每晚有人在哀号。”

李庆庆接过算盘，索性帮冶平把“日终”做完，两人一道去金库押送当日的库存现金，一路走一路闲聊。

李庆庆说:“你还不知道？那个职工可惨了，她的孩子被拐了。”

冶平啊了一声，一口气上不来。

“那孩子真可怜，原来的保姆乘家里人上班逃跑，撇下的小孩哭得从床上摔下也没有人知道。那职工就到附近农贸集市，找回一新保姆，谁知，不到一个星期，孩子被新保姆拐走。案发以后，办案的公安人员说是有预谋的一群人贩子，专门在你们宿舍附近的集市守株待兔。”李庆庆一直在口无遮拦地叙述，全然没有察觉冶平在打冷颤

那孩子与冶平的孩子一般大，两个小孩经常被抱到一起，比谁长得快。先前也有人叫冶平到那集市寻觅保姆，现在冶平回想起吓得魂飞魄散。许多年过去，冶平还记得那孩子的模样，一想起就很难过。

在基层的许多年，是冶平的青春年华黄金时期，在这期间她承担着银行最苦、最累繁重的工作，没有正常的星期天，没有节假日，每逢大年三十都在一线忙碌，下班走出营业部，已是普天同庆之际，回家的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剩下的是连绵不断的爆竹声。过完初一即刻上班，年年如此。

经常下班披星星、戴月亮。多少年,老街，老树，残灯做伴回家的路，冶平怀揣希望，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越苦越累心越甜，她是那样的激奋，总以为明天有好事在等待自己。

在这高强度劳作的同时，她们几个人参加了成人高考，李庆庆她们三人考取丽城商学院学经济管理，并且说现在学这时髦，冶平说这个世上只有汉字能够使她着迷，所以她考上省立师范大学学中文，但只能够半脱产学习。殊途同归，四年以后她们都拿到国家承认的大专学历。冶平刻苦学习，而且阅读了大量的从古到今的书籍，写了大量的文章，为她日后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一次冶平阅读《欧洲文学史》，里面讲述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提倡人文主义，提倡对人以及人的价值、人的尊严和人的力量的肯定，平等，博爱，人们的幸福生活高于一切。她万分惊讶，世界上竟会有如此美好的事。

四、　　

　 　

那会，神州已经在唱春天的故事，可丽城分行却春风不度玉门关。因为省行就是个不怎的单位。

省行在总行的眼里，就象一个大家庭里有许多孩子，其中有个不怎的孩子，父母非常非常地后悔生了他。用总行的话说就是“总不到北京来，一来就来俩吵架的。”

省行当时的一、二把手失和，俩人竟然殊途同归、同一时间到总行告状，不约而同，同吃同住总行招待所。一日在楼道里碰上，没有执手只是相望，彼此知道了对方的来意，即刻义愤填膺，在招待所相互对骂，两人吵架的姿势就象招待所饭桌上的茶壶，一支手指着对方像壶的嘴，一支手叉腰像壶的柄。

总行更加义愤填膺，你们不多上缴利润孝敬你的总行父母，常回家看看也就算了，还丢脸丢到北京来了。各打五十大板，都滚回家买红薯去。

后悔生了这孩子，但又弄不死他了，回过头来还得为他操心操肺，可怜天下父母心。总行调整了省行的领导班子，把外地一个经常获得先进省行荣誉称号的领导，调到冶平他们的后进省行当一把手，那人名叫成渝。

成渝行长在任的那些年，是省行及所辖银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期，也是职工受到最多关爱的的时候。他提出收入分配向最艰苦的基层倾斜，提倡关心职工的疾苦，建立各种激励机制，只要你给单位做了贡献，无论职位高低都给你奖励。

省行还明文规定，对节假日或者平时加班必须给予报酬。冶平她们尽管加班还是家常便饭，但是，每个晚上有一到二元不等的加班费，这给了她们无尽的盼头，深信改革开放会让大家走向康庄大道。

那时候员工们众志成城，对待工作不是领导要我做，是我主动要去做。总行下达的各项考核指标，无论是存款还是放贷的任务都很重，但是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完成，为了存款和贷款，业务员忙活到深更半夜，甚至遇到企业和客户家里有事情，诸如换煤气带孩子之类，他们也会去帮忙。虽然，当时上面奖励的钱不多，但是，体现公平、公正，尽管大家累死累活，员工士气的高涨得就跟大跃进。

大家对华商银行充满信心，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上面也信心百倍，鼓励员工树立艰苦创业精神，以行为家，爱岗敬业，齐心协力奋斗十年，把华商银行建设成为中国一流的银行。

成渝行长抓发展的同时，丝毫不放松员工的思想教育，他在省行全年金融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培根说过，所有的动物都需要一种信仰和崇拜，才能提升自我的价值。我们要把华商银行的经营作风、道德规范、发展目标和思想意识注入职工的头脑，树立爱岗敬业，以行为家，勇于为社会奉献的精神，增强我们员工的责任感和时代感。”

在他的倡导下，全行员工读书学习蔚然成风，大家争当先进+，各个二级分行创建精神文明单位，有的员工还成为全国劳模。

成渝行长非常看重提高员工文化知识和业务水平，出台一系列的培养人才战略计划。他在这方面可是舍得花钱，请进来送出去，请专家、学者来银行办培训班。送了一批考取财金学院专科学历的员工去学习。只要员工考取国家承认的大学学历的学习，一律给学费。

省行还制定了人才发展战略：十年之内培养出一批高学历的金融管理人才，能够管理运作现代商业银行的领导决策者；培养众多的复合性中层管理者；把一线员工培养成有现代银行知识，熟练掌握银行业务的队伍，总之为了将来银行的千秋大业要培养千千万万个接班人。

在他营造的这种大环境下，一批有文化精通银行业务知识的年轻人脱颖而出，走上了银行的各级领导岗位和管理岗位。子益也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省行，被成渝行长调到身边当处长。他们都一样，打进银行起就没有休息过完整的星期天，成天奔命在工作一线，犹如传说中的舞者，穿上红舞鞋就无法使自己停顿下来。

世界没有不散的宴席，随着银行发展的需要,冶平他们几个人也奔赴新的工作岗位。

要力争成为一流的银行，首先要实现银行服务现代化，华商银行在金融业率先走银行结算电脑化，货币支付电子化的第一步，告别算盘手工帐薄。实现电脑化处理银行业务,首先得把所有的手工帐薄和居民储蓄几百万个分户帐全部输入电脑,为此,丽城分行新筹建的计算机数据移植中心，专门负责这个庞大复杂的工程。

李庆庆被调到那里搞数据移植，几百万户的账目要一个个地敲到电脑里,几年如一日天天加班.明摆着吃苦受累的差事，精明的人是不愿意去的，但是李庆庆还是傻里傻气地到人事科拿了调令。

银行开始引进竞争机制开拓市场，需要配备业务代表拉存款，上门收款以及做大客户的银行理财，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殷丽莎考取，成为城中营业部的业务代表。

国企要争得市场必须采用高科技设备改造传统的生产模式，更新换代产品。丽城分行银行也同时承担了此项工作，信贷专业增设企业科技更新改造信贷科，黄红考取了那里的信贷员。

省行兴办银行理论知识和精神文明建设的刊物，鼓励员工踊跃写稿，说这样一可以提高员工业务水平和思想觉悟，二是可以建立良好的企业文化，增强凝聚力。冶平发表过许多文章，所以被调到丽城分行机关做文字工作。

计算机银行代替手工算盘，同城转账报单在电脑里就可直接划拨，韦文海不用人工跑报单。考虑他过去在部队当过汽车兵，单位就安排他到后勤部做采购员，帮单位购买物品并且开车运送。

成渝行长任职期间励精图治，华商银行在全省金融机构的银行业务的市场占比始终名列前茅，各项考核的经济指标在总行排名前十三，虽然数字不吉利，但是在全国近四十个省、直辖市及计划单列城市的排列中能够一跃前列，也算创造了一个神话。

因为，省行所辖的是个经济欠发达地区，这一带古时候被称为蛮荒之地，朝廷为惩罚那些犯错的人，常把他们流放此地。唐诗宋词里有的诗词，就是被流放到此地的人很愤怒，于是“愤怒出诗人”，愤怒出来那些歌词诗赋。

　 　

五、　　

　 　

国有专业银行要向国有商业银行转变，首先转变员工的观念，冶平，殷丽莎他们统统被集训了一个月。总行办“向商业银行转轨”的学习班。那些专家学者拿着厚厚的天本给大家讲天方夜谭，那一大堆的狗屁数学公式,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长串的外国名字，让冶平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还好学习班都是同学加同事，所以考试的时候大家你偷看我的，我偷抄你的。

大面积作弊难免出问题，有个家伙在偷抄别人试卷时，居然把别人的名字也稀里糊涂照抄到自己试卷的姓名一栏，考场出现同名同姓同答案，不同笔迹的两份试卷，那家伙被单位扣罚奖金并且在档案里给恶狠狠地记上一笔。

金融业掀起深化改革的旋风，天天大会、小会听报告，胆子再大些，步子再活一点，全面放开金融资产业务，金融百货公司，金融衍生工具。把银行办成真正的银行，寻求利润的最大化。外面的世界犹如万花筒，难辩真伪。

牛B的开始讲B话“过去的那一套做法不行，银行应该向农村那样联产承包，要是把银行给我承包，我保证不出一年银行翻番。”结果，外面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残酷，波谲云诡的市场几个金光灿烂的耳光就把牛B的打翻在地。

走市场经济首先是闯价格关，剁“猫尾巴”剁到了人的中枢神经，物价开始波动。经济领域刮起了十二级台风，社会上出现经济过热，通货膨胀，抢购风，不规范的金融活动泛起，致使银行存款市场忽喇喇似大厦倾，到处是告急的资金。一时间丽城分行的储蓄网点炸了锅，居民们掀起抢购风，到银行取款的人排到大街上。

银行的居民储蓄存款历来被称为“笼中之虎”，眼看这个庞大的老虎就要被储户从银行拽出来，吓坏了业内人士，他们清楚一旦银行的资金链条断裂，会导致社会经济的崩溃。四楼会议室闹哄哄：领导开会的，调拨资金的，来告急的，都扯着嗓子喊“头寸！头寸！”，人们终于体会到牛B是要付代价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刻，一些企业在转换经营机制过程中，遇到了诸多问题，出现亏损。

企业资金的需求到达登峰造极，在国家对信贷资金总“盘子”不变情况下，一些金融体制外的金融活动悄然而生。国人的投资意识知道了“钱”不能简单地让银行“保管”，而是更注重货币的价格和变现能力，人们发现新大陆，金融衍生工具能够使钱迅速繁殖，欲望开始膨胀，社会上资金出现分流形势，存款下跌。

面对岌岌可危的逆境，丽城分行对省行和市政府保证要不惜一切“保支付，保开门，保营业。”全行上下一股绳，丽城分行号召员工要奔波大街小巷，工矿企业，不让社会上一分钱流失，大力吸收社会各个方面的闲散资金。

“行兴我荣，行衰我耻。”成为全行员工的口头禅，为揽存款，大家到市民中间宣传金融常识，帮居民做好人好事。动员他们到银行存款，有的居民被他们所感动，还动员海外的亲人将国外的存款转到丽城，支持丽城的经济建设。

在银行资金短缺的那段日子，在全市大街小巷上门收款的运钞车每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运转。银行大楼后面连着大院子，那里直接通向金库。临时扯了几盏射灯在大院里，现场人声鼎沸，有摆着桌子在清点现金的，有推着推车搬运现金的，许多运送现金的汽车络绎不绝，摁着喇叭在门口掉头。

在这场保支付，保开门，保营业的保卫战中，主力军是存款部、资金部和信贷部，营业部的业务代表也全部参与。那里的办公室灯火彻夜通明，冶平的部门属于打杂的，分配的工作相对轻些。冶平忙了大半天准备去吃饭，经过院子门口看到殷丽莎在用毛巾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她连续几天没有休息，头发散乱的样子，给人感觉是为了保护银行金库刚才与歹徒搏斗过。她跑过来跟冶平打招呼，看到远处的运钞车开动，话没有说完又一阵风奔了过去。

丽城分行的金融资金市场占当地城市的半壁江山，正是这些员工的拼搏，使丽城市在抢购风时化险为夷。丽城市政府也组织全市开展一个星期的“爱市储蓄宣传周”活动，金融系统在这个活动中一马当先。

冶平刚好生病，不能够多喝水，盛夏酷暑她在大街上不停的来回跑，全行一百多个营业网点的宣传活动她要检查，负责，这些营业点都在街上，街道两旁的树叶挂在树枝上打着卷，空间一个水点也没有，到处耸立的高楼玻璃幕墙白亮亮的，由上至下象一面极大的火镜晃动着聚光，似乎把街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要点燃。冶平的脊背，头发，全身都汗涔涔的，豆大的汗粒晶晶莹莹。她极度干渴却不敢喝一口水，仿佛周身的血液凝固了，但是她还得硬挺着在大街上一个个的营业网点散发宣传单，检查工作，不敢有半点怠慢。“爱市储蓄宣传周”过去，她体会到“赤日炎炎似火烧，农夫心内如汤煮”的恐怖。

银行要从国有专业银行向国有商业银行转变，引进竞争机制的第一个战略是存款大战，存款第一，存款是基础，公关部也积极参与到银行存款大战的革命队伍的洪流中。

商业银行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就要嫌贫爱富。过去的传统业务赚不到暴利，一个原因是普通的居民储蓄，银行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存款工作的重点要转移到抓存款大户，抓好几个存款大户比开办一个营业网点的效益高。

有钱就是上帝。只要有钱，哪怕你是一泡臭不可闻的屎，银行照样把你的美美地捧在手上连声啧啧 “很香。”

银行从上到下最忙的时候，是过年过节与存款大户的各种联谊会，座谈会没完没了，这种活动的会场布置冶平她们负责是少不了的，而且是通宵达旦赶做，天一亮，客户们都会被兴高采烈应邀到会场。

请那些存款大户吃饭没完没了，那种饭局比鸿门宴更难受，不停地陪人说笑、不停地陪人喝酒，回到家里苦胆水都吐出来。遇上能喝通宵的酒仙，即使你上班累了一天，人已经天旋地转，人家不走你决不能离开。

酒楼包厢里鹅黄的灯光如温软的阳阳光，音响仙乐飘飘。酒席桌子上摆着鸡鸭鱼肉，香烟酒水，到处充满香味，油味，酒味。在些温暖迷人的气味中流动着一阵阵烟雾，一阵阵的笑语欢声，酒下肚黄段子上来：“说是一单位减员增效撤并岗位，有个下岗的职工问领导以后他干啥。领导说‘你干个吊毛’。那人是领导叫干啥就干啥的，于是，回家把胯下的毛剔个精光，用手捧着，刚出门被风吹掉了不少，即刻让老婆也剔一些给补齐。然后送到领导的跟前，领导问‘这是什么鸡巴B毛啊’那人忙回答‘只补了一点我老婆的，不多’。”“哦？哈！……。”笑声几乎把房顶掀塌。商男不知亡国恨。

那些酒楼，经常有滥用公款吃喝的，暴发户之类的光顾。饭桌挤满人群，胡吃海喝猜拳行令，欢笑夹杂着尖叫。一张张脸被酒精涨得又乌又紫，酒楼里，烟雾缠绕着上菜小姐的腰枝，人影幢幢红男绿女，卡拉OK唱着怨妇的情歌。时代不同了，人们的时尚：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

往往这时候，冶平脑海里会出现儿时见过的一张密密麻麻的名单。她父亲在部队负责此项工作，中央军委和民政部，时常有类似《寻人启示》的通报，下发给各大军区、野战军，那是战争年代入伍以后和家人失去音讯的人员名单：

“王XX，某年在某地跟随XX番号部队入伍参军，你的母亲找你，联系地址XXXX”。

“李XX，某年在某地跟随XX番号部队入伍参军，你的父亲找你，联系地址XXXX”。

“张XX，某年在某地跟随XX番号部队入伍参军，你的哥哥找你，联系地址XXXX”。

“赵XX，某年在某地跟随XX番号部队入伍参军，你的叔叔找你，联系地址XXXX”。

…………………………………………………………………………………………………。

其实，那长长的几十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单里99%的人是永远回不去了，牺牲了。冶平曾经听长辈说过，残酷的战争年代，往往一仗打下来，百号人的连队只幸存几人，身死埋没随百草，沙场魂飞骨不收。这事真正触动冶平的是在她做母亲以后，每当一想起那个“通报”，心里会隐隐作痛：那密密麻麻的名单让密密麻麻的母亲泪流成河。

多少人的血流成河，多少人的泪流成河，难道就是为了今天的花天酒地？人的命是好是歹真的很难说。

六、　　

　 　

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金融业也在高歌猛进。省行，丽城分行犹如改革汪洋中的一条船随波逐流。

省行跃跃欲试，拓展金融市场，做大做强，银行要走向市场，需要外树形象，内强素质。银行要占领市场，宣传要先声夺人。要外树形象，内强素质。不甘示弱的其他银行也甚嚣尘上。

为了加强银行形象宣传和市场占领，冶平被调到丽城分行机关公关部门当副主任，专门负责主管对外的营销、宣传推广、公关事物。在她任职期间，丽城分行在此方面的工作每年都被省行评为先进集体。冶平儿时的保姆阿姨常说“只要埋头干活就有好日子”，冶平一直把这话当作金科玉律，她相信只要埋头干活就有光明前程，就这样一直埋头做牛做马。

描绘宏伟蓝图的设计师们，，一会呼东西，一下嚣南北，站一个主意，坐一个主意，红头文件象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一个命令，基层分行倾巢出动，疲于奔命，大会小会，大报告小报告，宣传推广造声势，内强素质，外塑形象，没完没了的总结，讲话稿，业务策划文案，给各媒体的宣传稿，全部堆在冶平这里，她就这么接着没完没了的任务，工资没加待遇没变，工作的质和量陡然剧增，而她竟傻呼呼地兴高采烈通宵达旦赶写文案。

冶平自从到这个岗位工作，每年有一半的时间没有星期天，有一年她连续八个月没有休息过一天。没有正常的作息时间和星期天已经是家常便饭，遇上单位有事情，一个电话，无论昼夜你即刻得去办。即便是在家拉屎拉一半，也得胸怀中装着工作的责任心和没有拉完的半泡屎，匆匆赶到单位。

丽城各个银行之间争夺存款越来越白热化，相互扩张，营业网点比米铺还要多。你挖了我的存款，我的存款下降了完不成任务，我又去挖别人的，别人又去挖别人的。就象社会上，张三的老公被别人挖走了，张三气不过,扛把锄头跑去挖李四的老公，李四气不过，又扛把锄头跑去挖别人的老公，别人气不过又跑去别人的别人的老公，恶性循环。

一段时间，丽城分行存款市场增量占比在金融系统中急剧下降，这是当时考核银行业绩主要目标。子益当时在省行主管存款工作，为此专程到丽城。冶平，殷丽莎已投身到到存款大战中，她们和相关部门的人被叫去开会。子益，丽城分行的领导一脸严肃，煞有其事地说：“现在交给你们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原来,有一家银行通过高息来挖城中营业部的存款，行领导告到监管部门，人家不相信。冶平他们的任务就是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拿到证据。

几个人经过一番策划，由冶平假扮储户去取证。殷丽莎此乃一人精，居然做卧底，跟那家银行员工的亲戚接上头，尖刀直插敌人心脏。当时，国家开始严令禁止高息揽存，银行挖存款的，立马变成了地下工作者。就象大革命时期4、12反革命政变以后，共产党立即转入地下组织那样。银行间彼此都贼样，偷偷摸摸挖别人存款。所以去那里高息揽存都是由本单位员工的亲戚带去，认识的人才和你交易，犹如黑社会交易毒品、军火之类的规矩。

冶平在公家那里预支了十万元钱，到理发店把头发烫了个“爆炸式”，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摇三摆象个鸡婆。由那银行员工的亲戚带着去那他们的营业部，介绍给管事的一小头目，

冶平风情万种地说自己刚从广东回来，想存款多要些利息。

小头目摇头感慨道：“象你们这样的都是富婆，前两天也是有个做小姐的，人家用旅行袋装了满满六十万来存钱。天哪，那钱我是一辈子都想不来的。”看他那样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冶平暗自道“兔崽子，还真把老娘当鸡了！”

小头目问：“小姐，你存多少，最好存个几十万百把万，我们这里的存款任务太重了，简直逼良为娼。”话刚出口他有些歉意地瞟冶平一眼，似乎怕“娼”字伤害冶平的自尊。

冶平不动声色道：“先存十万，如果对现，再考虑把广东的一百万也存到你们这里。”

小头目大喜，麻利地办理手续，当即给了20%的利息两万元钱。

做银行的都知道，关键时刻来临，拿钱就必须在银行现金传票上签名。冶平拿着传票谎称眼镜放在外面的汽车上，要去拿来再签字。小头目盼望着广东的一百万，欣然同意。冶平飞出营业厅，外面等着的人拿出准备好的相机，掩耳不及迅雷给传票拍了照。冶平把传票送回，小头目很热情，再三叮嘱那一百万。

照片，放在了人民银行负责人的办公桌上，那个挖存款的银行乱了阵脚，领导班子紧急连夜召开会议。能够做到这位置上的人，脑袋都贼好用。领导班子一致通过决议，答复人民银行：高息揽存的事情是那个小头目擅自弄的，该银行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或者参与了此事。他们已经决定给那个小头目严重警告处分，并扣半年的效益工资。

内行人一眼就明白，传票，传票就是要在许多人的手里传过去传过来，银行现金结算才能终了，抓个替死鬼吧了。不过，冶平他们单位也从此平安无事。

多年以后，冶平回忆往事还觉得挺对不住那小头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冶平拿人工资就得替人消灾。

那家银行再也没来侵犯，但先前高息揽存挖走太多存款，所以要完成全年的任务非常困难，殷丽莎急得跳起来，四处发动亲属为她拉存款。她自我解嘲：“一人做银行全家都在忙，一人做保险全家不要脸。”

天无绝人之路 ，丽城准备引进一个炼成品油的项目，一期的投资是四个亿，外地的投资商派了手下几个管事的来丽城先期调查，包括考察银行，看谁能够作为他们的结算银行，这四个亿的资金花落谁家，可馋死了各家银行，纷纷赤膊上阵抢夺这个存款大户。

振奋人心的消息使存款部主任亢奋了，他发誓一定要将客户争取过来。给抓存款的业务代表下军令状：“一定要把优质客户拉到华商银行的旗下，商业银行就是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谁要是放走了存款户，自己去把客户找回来，否则就别来上班，这个项目四个亿的存款，这种大户要严防死守。你们拉存款的要学会‘天缠功’，二十四小时缠住存款大户。”

负责考察银行的是该项目的财务总监，姓汪。华商银行几十年的老牌子，其雄厚的资金实力和完善服务功能是其他银行望尘莫及的，特别是一贯的铁算盘，铁帐，铁制度。汪总监是内行，走马观花一番便认定了华商银行，但是，嘴边却挂着“考虑，考虑”。

存款部主任心领神会，找来一帮人马带着汪总监游山玩水，炼成品油项目的辖区在城中营业部，殷丽莎是那里的业务代表，以后负责该项目结算、存款业务的是她，她也跟着去，冶平是公关部的也在帮忙招呼。

那厮在丽城兜了一大圈仍余兴未尽，嚷着要去春江的源头紫江漂流，他说那里很开放，开放得连美国之音都播报过，所以他才知道这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过去是未开垦的处女地，原生态的紫江环绕着原始森林，刚开始开发旅游。

存款部主任满口答应，自己亲自开车，冶平，殷丽莎一同前往。他们的车在风和日暖的柏油路上行驶着，拨开山光和云雾朝前走，路旁的远处是绿油油的庄稼，稻田漫着水。跑了二百公里到达紫江上游的小县城，在那里坐木船漂流紫江，浏览四十里的水路，到达终点下游的原始森林。

紫江横卧在山脚下，漂流的木船微微颤动起水纹，江面鳞光闪闪，日光下澈水清冽，鱼儿，小虾影布于好看而干净的鹅卵石缝隙间，往来翕忽似与游人逗乐。导游站在船头讲述着紫江日夜流来淌去美丽或忧伤的故事。水雾轻轻腾起，湿津津地舔着空气，舔着两岸的植被。

黛色的山静躺在绿荫起伏的森林中，河堤上姹紫嫣红的野花竟相斗艳，象一盏一盏城市景观灯，泉水从深邃的溪涧裂缝中涌出，带着愉快的滔滔不绝的叮咚声流入紫江，泉水汇入江水时翻起一片涟漪。船随着江水轻轻驶过两岸陡峭的峻岭，青山相待，白云相爱，大自然充满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气象，在他们面前过眼烟云。高耸云霄在峭壁上频频点头的起伏的森林，野花，竹林，茅斎，白云，都倒影在澄碧的江中，把紫江编织成壮锦。

花草的芳香跟女人笑音飘逸过来，盈满清脆的声音如珍珠落玉盘，他们下船到达终点，导游开始起劲地介绍沿途原始森林景点的风光和民俗风情，土特产之类，她嘴巴象鸡的屁股一直在动。

他们沿着林荫小道拾阶而上，浏览风光。远处，用竹子搭成的小竹楼象碉堡,在清荣峻茂的竹林星罗棋布。穿红着绿的女孩穿梭在竹楼间，涂着鲜艳的口红，厚厚的粉底扑在脸上，遮盖了原有的天然青春气息，她们乌黑的眼瞳熠熠闪光，这种眼睛像是夜晚的路灯，所有好色的男人都希望爬到这路灯上点烟斗，哪怕从路灯上摔下去，摔残摔死，也死得其所。

一个女孩走过来，眼睛靓来靓去，汪总监双眼灼灼望着她美丽的发髻，魂也跟着散了。马上有人凑上前来问：“先生要洗温泉鸳鸯澡吗？我们这里的特色节目。”冶平他们还没有回过神，人就已经被拽走了，汪总监象猫闻到腥，自个寻着腥味直奔小竹楼。

小竹楼区域是封闭管理，进去要买门票。景区卖票的伸手找冶平他们要钱，说是汪总监的门票，存款部主任问：“一张票多少钱？”

卖票的说：“五百元。”

存款部主任二话没说就去掏钱，冶平不给，与卖票的吵起架来：“打死狗讲价，，我们还没有问价钱，你们就把人扯进去了，洗个澡要五百块，打劫啊！”

“你到宠物市场去买个狗啊猫的玩都要百把块钱，何况是玩个人啊，一个大活人不要几百块！”

“大活人？”她纳闷地自语道。“我只看见过鸳鸯江，那是两种不同颜色的河水汇合在一起叫做鸳鸯江。莫不是两种不同颜色的水放澡盆里叫鸳鸯澡？”

“猪！不是水，是人，一公一母放在一起洗澡叫做鸳鸯澡。”殷丽莎夸张地做了个猥亵的动作。

冶平恍然大悟道：“你挺在行，原来早就被精神污染了。”

“哈，这几年跑存款市场，那些客户可让我长见识。”殷丽莎一副踌躇自得的样子，

冶平用手指着那些人：“你们这是违法的，是要被‘严打’的。”　　

卖票的昂首挺胸，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懂就滚一边去，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三八！我们这是要更好的挖掘当地古老的风情民俗传统，以吸引更多的游客，发展旅游业。”他接着说这里古时候的民族风俗男女青年要经常洗鸳鸯澡，洗了以后可以把身上的晦气除掉，能够岁岁平安。

冶平讥讽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民情风俗。”

卖票的可能背诵过景区导游词，有板有眼地辩解：“你是解放后出生当然没有听说过啦，因为解放以后共产党他妈的‘瞎逼’,搞移风易俗，就把这些传统的民族文化遗产移掉了，不然人家怎么说台湾保护祖国文化遗产方面比我们做得好。不是讲我们中华民族有着光复旧物的决心吗？所以现在我们提倡光复过去的民风民俗，国家现在不是把很多民俗风情文化都拿到联合国去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吗？”

冶平骂道“放屁，明明是这些下胚子变着花样赚钱，怎么跟世界文化遗产扯上了。”

“哎，我说这位大姐，人长得这么秀气，讲话怎么这样恶毒，小心被放蛊。”

他们越吵越凶，有个人过来劝架，说是负责景区治安的。这人介绍说自己是老公安，在县城已经几十年了。冶平觉得他似象非象，因为他说起综合治理，社会治安一套套的很在行，可他身上的制服不甚标准，而且上衣第一颗纽扣系在第二个扣眼，衣服一个下摆长出一寸，裤脚管卷得老高。冶平觉得他只能个“准公安”。

准公安好说歹说把冶平他们带到旁边的治安管理办公室，帮每人泡了一杯茶，冶平双手捧着杯子把脸扭朝准公安说道：“哎，你怎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我们不仅不能抓他们，而且要保护好他们，保证他们的安全，不能被偷被抢。让大家在这里玩得高兴，玩得好，这样才能够吸引更多的游客来，我们的职责是为这里的经济发展保驾护航。”

准公安慢条斯理地给他们洗脑，口若悬河说个不停。他动了真情，眼睛望着窗外的远山若有所思道：“我们的山沟很穷，你是城里人，体会不到乡下人的艰难。”冶平听后低着头半天不吱声。外面有人在叫唤，准公安翻出撕得破破烂烂的书报让冶平他们消遣，应着声出去了。

萦绕在草木花盛中的小咬到处叮蜇，冶平不停地在小腿，胳膊抓痒，白皙的皮肤上划出指甲抓痕。等了许久，仍然不见汪总监的踪影。她不耐烦道“这人掉茅坑里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殷丽莎烂嘴巴不满道“王八蛋上面也吃，下面也吃，还要我们掏腰包帮他买单。”

存款主任在一旁开导“舍不得小钱，就挣不来大钱。小鸡肚肠做不了大事，看开点！”　　

他们焦虑地等待着，不知道那厮会不会遭暗算，惦记着他，惦记着四个亿的存款。

然而汪总监此刻早已经把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他跟随女人到了小竹楼，里面有个半人高的洗浴木桶，洗浴的家私，双人床，床头柜。

女人赤身裸体抬起圆润的胖腿跨进木桶，雪白的身子，就象剥光皮的春笋那般光鲜，两个乳头象笋尖直立着。汪总监的眼睛闪金光，他咧着阔嘴气喘嘘嘘，把手伸进木桶里，象捞一条鱼，一把将她捞出来擒在床上。“洗什么鸟鸳鸯澡，老子要直接进入主题。”

女人带出的水滴掉在地上，床腿，席子上，窗口斜进缕缕阳光，照着洒落的水珠晶莹剔透，他象猪拱食那样，在女人敷满厚厚脂粉的脖子上往下啃，女人浪笑着，高抬一条腿搭在床边的窗台上，另一条腿象蛇缠绕着男人。男人哼哧起来。

冶平他们望穿秋水，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在秀木繁阴的远林中闪现出汪总监的身影，他老远招手操着夹生普通话：“对没起，让你们久等了。”他们三人松口气，迎了上去，

存款部主任忙说：“没关系，出来就是玩的吗？开心就好。我们的下个节目是到山里去吃野味，您来自沿海见过海味，但是没有见过真正的山珍，今天让您见识见识。”

返程的一路上，存款部主任问：“紫江好玩吗？”

汪总监连连点头，直赞叹祖国西南边陲的民风就是奔放。他说丽城给他留下难忘的印象，，以后还想来。存款部主任连连应道“以后一定还要来，你要是不来的话，我可是要生气的啊。”

殷丽莎趁热打铁与汪总监谈起存款冲时点数问题，银行统计每月完成的任务指标，是按照当月三十日“月结”那天的存款余额来定，所以为了高指标，各家银行都在那天千方百计抢存款，叫做冲时点数，有些缺德银行在那一天对客户压单，压票。

汪总监拍着小胸脯此事包在他身上，每月的三十日，银行“月结”这天他们会打一笔存款过来，保证城中营业部全年存款任务顺利完成，殷丽莎高兴得直掐冶平。

　 　

七、　　

　 　

冶平他们这些职工被捆绑到国际接轨的战车上，为了银行的最大利益化，含辛茹苦拼搏着，但是大家的收入和福利没有多大起色。虽然城市已经普及家庭用液化气，可一些职工仍然家里烧煤，囊中羞涩自然能省就省。

改革开放初期，经济粗放经营，以及一些困难国企的拖累，银行的效益不甚理想，而且单位所挣的钱，大多都用到金融服务现代化建设的再投入中去了。

丽城分行在五楼礼堂召开年终总结大会，员工坐在放着一排排的长条木凳上，木凳靠背枣红色的油漆一块块的剥落，像长了白癜风的皮肤。礼堂的舞台上用几张木桌子拼凑成主席台，上面铺着枣红色的平绒布。主席台上坐着齐刷刷的领导，他们正意气风发给大家鼓干劲：

“我们要大干快上，现在是创业阶段，我们国家过去的底子薄，所以要靠我们去艰苦奋斗，我们勒紧裤带，把钱用到扩大银行规模的再投入中，做大做强。将来大家会有好房子住，面包牛奶都会有的。我们三年三大步，将单位办成一流的银行，员工们都过上现代化的生活。

国有专业银行要向国有商业银行转变，商业银行是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转变经营机制，强化银行的服务功能，以服务赢得市场，赢得效益。银行占领服务市场主要是改变服务手段，我们要对银行的营业网点进行大规模的建设，过去原始手工记帐办理银行业务已经不适应日新月异的金融市场，我们要用计算机现代化的工具代替我们的手工算盘。为客户提供自动存取款机，信用卡销售终端机，电子汇兑，电话银行，等现代化的服务设施，用电子货币代替原始的支付手段，并且保证十年不落后，这些都需要我们大量的资金投入。

一些职工现在有意见，认为大家的工资低福利少，赚来的钱主要都投入到银行的现代化建设中去，影响了大家的收入。有的人甚至说总行剥削省行，省行剥削市行，市行又剥削营业部，营业部干脆剥削员工。同志们，不要鼠目寸光，要把眼光放长远些，我们现在过紧日子，把钱投入到再‘生产’中去，将来我们以现代化服务赢得全面发展，那时大家会有好日子过，到时候你们都是中产阶级！”

“哗”，会场响起雷鸣般掌声，台上台下心驰神往，意淫着美好的未来。

丽城分行与举国上下银行业同一首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一时间，帐外帐，资金体外循环，以贷揽存，花样层出不穷。恰如万花筒似的令人应接不暇，莫衷一是。

然而，那些所谓的金融创新，没有给银行带来实惠，相反给其造成无尽的麻烦。

三年以后，同样的地方开年度工作总结大会，大会结束后，省行的有关人员来宣读文件，领导班子一锅端。尽管在金融系统中，丽城分行的存款市场增量占比第一，但是，粗放经营，严重地影响了效益。

顷刻，会场晴天霹雳，台上台下开始抽泣，那时省行和二级分行领导班子非常注重联系群众，定期到一线进行调查研究，听取员工意见。单位的领导班子与大家抱成一团同甘共苦，这个时候自然哭也抱成了一团。

金融要改革，银行要接轨。一个红头文件，下面倾巢出动，疲于奔命。大会小会，大报告小报告，声势浩大，胆子再大些，步子再快些。银行走向市场，全面放开金融业务，金融百货公司，金融资产多元化。

今天，规模扩张增设营业网点，到处开银行，到处招人。存款第一，存款增量市场占比决定管理者的屁眼是否还坐在位置上，决定员工的锅里是否有米。从一把手到普通员工疲于奔命，被存款任务指标压得几乎崩溃。

明天，集约化经营，效益第一，收缩规模，撤并营业网点，减员增效。为何不多些理性思考、科学的态度，仅凭几人拍拍脑袋，就翻天覆地折腾下面。

人类历史大多是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周而复始。

总行和金融业一样，开展全国各个分支机构大整顿、大检查。各个省行派人到其他兄弟行相互检查，也就是相互撩开对方的“库”看是否干净，然后写很多页纸的报告上报总行。倘若有问题，自查自纠，叫被检查的单位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檫干净。檫不干净的，省行来给你吃药、打针治疗。再不行，病入膏肓的，总行索性把你“做掉”，撤并机构。丽城亦如此。

银行大检查无外乎查帐，查库存现金，查规章制度。银行有的金库里面还有很大的保险柜，那里面的就叫做“内库”，外面的就叫做“外库”。一些人把上面来检查规章制度以及查帐务、金库的戏称为“查内裤”、“查外裤”。这种检查需要有关部门配合，冶平所在的部门也不例外，她被叫去打下手。

冶平他们跟着检查的人，在分行的库房现金中心，核查库存现金。她第一次到现金中心，整个库房有篮球场大，一捆捆的钱，摞成一堆堆比人高的小山。冶平如阿里巴巴碰上芝麻开门，恍惚梦境，她惊叹世上怎么有如此多的钱。难道这就是天下财富？人间血汗？

从古到今，多少人发疯，多少的战争，人间灾难不都是因为它吗。

面对着金山银山，她忽然觉得冷飕飕的，油然升起莫名的恐惧，想着银行柜台堆满黑压压存钱的人群，他们都把自己一生的血汗和家底放这里，但大多数缺乏金融常识，没有金融风险意识，也不了解金融资金运转的动向，血汗钱怎么管理，怎么运着，他们的钱是增殖还是缩水，谁决定这些财富的命运，他们全然不知道。倘若遭到豺狼虎豹，他们怎么办？目睹吵吵闹闹的金融自由化给银行带来的硬伤，她觉得善良的中国的人和储户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眼望花花绿绿的钞票她竟默默地祈祷：“天佑我们的家园！”

库存现金检查完毕，紧跟着查帐。会议室椭圆型的桌子堆满了帐册，冶平如勤务兵被呼来唤去，她在帮着整理资料。检查组“查内裤”的人在成堆的帐薄来回翻动资料，俩人手不停地翻动着材料，嘴也没闲着。

“广东重灾区，北京正在那儿查得欢呢。”

“是吗？！”

“不过听说中央在处理的时候划了红线，只要没有把国家的钱放进自己口袋、没有贪污受贿的，其他的事情只要下不为例就既往不咎。”

“哼，慈母般的党对金融业也太宽容了？难道党不知道慈母多败子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中国长期计划经济，金融体系都他妈苏联老毛子的那套，计划经济的运着模式，银行职能就是做政府的出纳。现在要摸石头过河，走市场经济。

国有专业银行要向国有商业银行转轨，学西方现代商业银行经营模式。但是，国家又苦于缺乏那种能够掌控整个宏观经济，操纵国家资金大盘的人才。目前，全国找不出一个，一个都找不出啊！有着在西方国家亲自营运，亲自管理过现代商业银行经历，有这方面实际工作经验的专门人才，顶多也就是读金融的海归，纸上谈兵不说难免还会有方鸿渐。就好比人们家里总得找保姆看小孩，别的保姆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你现在的保姆怎么的也得将就着。”

“是啊，总得有人帮看着国家的‘小孩’，”

“就象我一个亲戚说的，有一天发现家里的保姆穿着那亲戚老公的内裤，把她着实吓一跳。她怀疑莫不是老公和保姆鬼混，慌乱之中相互穿错了内裤。彻查以后才知道，原来那会儿老下雨，保姆的内裤一下换洗不过来，就拿了那亲戚老公的内裤穿。”

“保姆也是，为什么不穿女主人的呢？”

“好象是女主人生孩子长胖了，她老公的内裤小号，那保姆穿着刚合身。后来，那亲戚也就没再追究。反正保姆只要没有把她老公的那个命根子拿去私用，至于乱穿内裤什么的，下次不穿就是。”

“公家的钱就是国家的命根子，只要不把国家的命根子拿去自己私用，至于乱穿了政策法规的内裤，下次不穿就是。”

“是呀，一个道理。”

“可是，银行的坏帐怎么办。”

“这是国家最头痛的事，改革开放初期，国家宏观调控力度不够，没有完全树立科学的产业政策，一些项目。全国一窝蜂地上，重复建设造成巨大的浪费，这里面许多的资金都银行的。雪上加霜的是国企，一时难以适应市场经济，出现亏损，拖欠银行资金，这里不少的银行的贷款都是指令性的，这些贷款使银行的经营举步为艰。

政府是爹，银行是娘，工商税务两条狼。现在有的国企可怜呐，在银行左边柜台刚拿到贷款，右边柜台被工商税务押犯人似押着用贷款的钱交各种税费。银行有时看见钱往水砸里也得砸，要红旗还是要效益，你总不能看着国企的人活活饿死。现在咱们在东北有种贷款叫‘饺子贷款’，困难企业找上门说，你们给点贷款，让我们的职工过年能够买点饺子吃。

有的贷款是政府指令性的，就叫‘点贷’，这个贷款占银行的坏帐相当部分。他们的关系就好比，党是爷爷，地方政府是儿子，银行是孙子。诺大个家里难免出个把败家子，这当儿子的唆使傻里傻气的小孙子把钱败了，外面的强盗雇佣教唆犯把天真的小孙子骗了，爷爷气啊，捶胸顿足。可如果是在儿子孙子刚从娘胎出来时，爷爷生气，他可以索性脐带都不剪，连同胎盘一并把他们扔到尿桶里溺死算了。问题是现在他们长大了，即是把他们扔到大河里也溺不死。这当爷爷的只好拿家里的部分土地、房子或者祖上留下的钱，把这个窟窿给填上。”

“国人有个毛病，遇到问题，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喜欢推脱责任找借口。张口闭口怪体制不好，很少反省自己，不想想自己是多么的不争气。就知道穷嚷嚷管得太死没有活力，要求上面放权，但是手中一有权力，就不自觉乱搞一通。你看，过去老说上面不给基层活力，结果信贷权下放到基层营业部，弄得三项贷款的比例那么高，有的贷款居然打白条。”

“要把银行办成真正的银行，怎么办成？这么一个牵涉到每个老百姓利益，关系国家生死存亡命脉的金融领域，它的改革是一个复杂、宏大的系统工程，不是简单的问题。通过何种途径，何种方法来办成真正的银行，没有科学具体的实施细则，就好比告诉人家目的地，却没有指明路在何方，知道前面的目标，没有现成的通天大道。山高水长，一路急流险阻，我们没有向导和勘探队，只有敢死队。

我们又喜欢片面走极端，缺乏科学慎密的理性思维，简单的拿来主义，没有自己的东西。看到日本“明治维新”，学日本，结果给日本打个半死，后来学苏联，给苏联整个半死，现在又学美国，给美国玩个半死。仅仅把外国的学问和先进经验拿来，便算完事了吗？我们必须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我们象一个需要火的人到邻居家取火，看到人家在火边暖融融的，便索性留下来烤火，忘记带火回家去。就好比人吃再多的大鱼大肉，如果在肚子里没有消化，变成身体所需要的营养，那么就会消化不良，引起疾病，不仅不能增长我们的发育和力量，反而会弄坏我们的身体。”

“别光说那些大道理，得理论联系实惠，说点眼下最挣钱的事。”

“现在最挣钱，脱贫致富最快的是原始股，等到股票一翻，百万、千万啦。”

“那必须得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资源。你没有资源，那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就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本书叫《一个美国资本家的成长》，你看，人家用100美圆炒股，最后炒出160亿的财富，我们的许多报刊有介绍他的文章，标题是《追求自我存在的价值》。”

两人越说越起劲，下班了还在啰里八嗦，冶平耐着性子等着锁会议室的门，她的心飞到了回家的路上。想着每天晚上下班回家，经过家门口的农贸集市，卖菜的农民经常围着路人，央求大家买菜。他们来自远郊，急着回家。他们中午在小摊吃饭，碗里放着二两米粉，一点点葱花、酸菜，没有一丝荤菜。

一日，有一老妪拦住冶平喊“阿姨。”冶平骇然，老妪的年纪足以做长辈。那妇人手指冻得象胡萝卜，裂开的口子似蚯蚓爬在手上。穿着过时的解放鞋又湿又脏。

她央求道：“阿姨，我从大遥山走来，摘了一篮豌豆来买，怕天黑下冻雨，回不了家。你买了吧，你给几块钱就行了。”

大遥山冶平曾经去爬过，那是年轻时候，团员过活动。她们用了半天的时间才登上去，冶平累得几乎昏倒，从此再也不去爬大遥山。

尽管冶平不吃豌豆，还是全部买下。面对老妪千恩万谢，她有些困惑：财富、价值，到底是什么？是资本市场玩票，一夜玩出的金山银山，还是农民地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