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城建设者的悲歌
钢城建设者的悲歌
丑牛
对野蛮拆迁事件,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湖北省委书记俞正
声作了批复,可拆迁办指挥部负责人却说:“俞书记的批示,还
差那么一截子”。差什么?读者来评吧!
武汉市的“十里钢城”,是武汉市人民的骄傲,称之为“红钢城”。一是参加武钢的建设者都是颗颗的红心;一是房屋建筑都是一色一式的红墙红瓦,绵延十数里。红墙红瓦与纵横交错的绿荫交相掩映,成为武汉市区最壮观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四十一街坊就处在这道风景的中心地带。是为武钢建设者——中国第一冶金建设公司的职工修建的。一冶领导和普通职工,杂居其间,“官兵一致”,干群不分,邻里和睦,加上庭院幽静,更显得生机、和谐。
世纪初,一冶虽然逐渐衰败,但在41街坊边却兴建起几幢高档一些的小高层,供领导层干部居住。但人们却鄙视它,贬称为“腐败楼”。“腐败楼”里住的不全是腐败分子,但这种作法让群众反感。
去年(2006年)春天,武汉市青山区要把这一带红楼拆去,盖上豪华的“花园”“广场”“大厦”,改变市容、市貌,向现代化城市迈进。钢城建设者的烦恼、忧患、抗争,就是从此事开始的。
2006年5月,四十一街坊第二期拆迁工程开始。6月25日,评估公司在居委会门前贴出了评估公告,每户的价格虽有些小的差异,总体来看,在2300元一平米上下,当时,这一带的二手房价格已经是3300元以上了,新房在4500元左右。“这明明是坑我们了,拆了我们的房子还要我们掏钱买么?”围观的群众一下子像炸开了的油锅。
“我们要选出维权护业委员会同他们打官司!”
“把它揭下来,贴到和平大道(通向武汉市区的主干道),叫众人评理!”
“我们都去,坐在和平大道上,堵路。要领导上来谈判。”
“区里正在开党代会,我们派代表到党代会上评理。”
在群情鼎沸的混乱声中,一位头发斑白,体态瘦弱的老年妇女走上台阶,对大家喊道:“不要胡来啊!我们要依法办事。不经过批准成立组织是非法的;堵路,冲击党政机关也是犯法的;我们可以依据党的政策,国家法令,向党和政府反映情况,不是有‘国六条’么!还有国家九部委的意见么!”她背诵其中的一条:“安置房源和补偿金额不到位,不得拆迁,不得损害群众的合法权益。有上级党和政府的支持,我们的利益,一定会得到保障!”
人们都认识这个老太太,她叫王秀英,原在一冶直属机关任党委书记,后来调到武钢党委,任统战部长。是位十五岁就参加工作的老革命。凭着她的经历、社会地位,大家也相信她会把这件事办好的,异口同声地表示:“那就由您来代表我们同上面交涉了。”一场骚动就这样平息了。她当场挑了几位退休干部,同她一起去办这件事。凭着她从事党的工作数十年的经验,她有信心做好、做成功这件事。她万万没有想到前程的艰难,几乎摧垮了她瘦弱的身体。
她跑区级机关,跑市级机关,给领导人写信送材料。一听到是为拆迁的事,都皱眉头、叹息,要不是推诿、敷衍,就是坐冷板凳。很少回答实质性的问题。比如,她问这次拆迁是商业性开发,还是危旧房改造?她问,评估公司评估的依据是什么?都没能得到具体的答复。后来,她较真了,要求规划局、房地产、拆迁办联合出面找评估公司代表面对面座谈。这个会议开成了,由区规划办的一位女同志主持,她当面问评估公司,每平方房屋的土地估价是多少,评估公司代表说是1900元,她拿出市府的文件来作证,四十一街坊,地处城市二环线内,属中心城区,房产土地每平方价应是2300元。评估公司的代表一言不发,看到座谈会僵持不下,规划局主持座谈的女同志也不辞而别,会也就这样散了。她费了多少心血,收集了多少文件、证据,准备据理力争,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这边讲理不成,那边拆迁加紧进行。有些家境比较好的人家,怕麻烦,拿一些补偿金,自己再贴一些钱去买房子住;有的家有在职的干部、职工,组织上要他们回家向老人“动员”搬家。(在前期拆迁中,就有一位老人因女婿在公安部门工作,要岳母搬迁,老人在权衡自己的利益和女婿的工作之间,实在两难,上吊自杀),有的是经受威胁、恐吓,拿几个钱迁走保平安……。这样,野蛮拆迁就开始了,只要有一户迁走,就上门拆,水管截断,煤气管道破坏,电表被盗走,下水道堵塞,墙被打穿,楼板被砸穿。41街坊成了盗贼横行,黑社会猖獗的社区,法轮功分子也进入社区写煽动性标语。
王部长奔波了几个月,看到出现这样的场面,她心痛不已,就求助于武钢的老领导,他们有的调到省里,有的调到中央,担任要职。去年九月二十七日她给湖北省委书记写了一封信,附上一些野蛮拆迁的材料,9月28送上去,9月29日俞正声书记就作了批复,交给武汉市委办理。
批复下达后,王秀英的处境立即有了很大的改变,过去冷眼相对,现在却热情接待了;过去是“坐冷板凳”,现在居然还派车来接她到区里商谈,甚至还请他们去酒店设宴款待。拆迁办负责人许诺解决她的安置房,给一套相等面积的二手房,她的家人四处找寻,终于找到了一套满意的合适的二手房,再找拆迁办的人去办过户手续时,变卦了,拆迁办的人说,我们的书记从未答应过给你二手房啊?王秀英立即找到这个书记,他说:“你是误解了。我们要你去买一套二手房,我们给你现金补偿,其中的差价,你自己出一点,武钢党委出一点。”原来,他还是换汤不换药啊!王秀英又问他:“这就是你们落实俞正声书记的批复么!低价评估,高价卖房,让开发商赚钱,拆我们的房子还要我们买单吗?这是什么市场化运作,这是坑人嘛!”这位书记的回答更让她吃惊:“省委俞书记的批复,还差哪么一截”。他伸出右手把食指和大拇指之间形成一段距离来示意给她看,他明确地告诉她:“要他们的补偿金能买到市场价二手房,那是绝对办不到,全国也办不到。”王秀英心想:“这哪里是公平交易,分明是强买强卖,是剥夺!”
俞正声书记的批复究竟是怎样写的呢?为什么在执行中有如此巨大的差异呢?我问王秀珍同志,她不肯说,因为当俞正声书记对她来信的批复下达后,市、区派专车接她去商谈时,有一个条件是:她必须承诺不要把这个批复向社会上公布,以免影响到整个的拆迁工作。俞书记的批复会影响拆迁工作,这不是怪事么!
因为这个“批复”已转发给有关党、政机关,我们很快就查到了批复的原文:
“拆迁工作要适应新时期、新特点的情况,纠正野蛮、粗暴的做法,改变估价过低的状况。这可能带来建设城市中心的一些困难,但也是社会和谐必需付出的成本。”
看了原文之后,我才弄明白,为什么这里有关机关负责人要阻止这个“批复”的传播,为什么他们评说“这个批示还差这么一截”。在他们看来,在市场化运行中,野蛮、粗暴的做法不可避免,估价偏低的状况不能改变。因此对王秀英维权的诉求,省委书记的批复也不可能实现。
许多拆迁户都盼着王秀英问题的解决,他们都跟着这个样板来解决。王秀英与拆迁办达不成协议,就成了阻碍拆迁工作“顺利进行”的绊脚石,拆迁办派人三番两次地“看望”王秀英,逼着他签协议搬走。她被逼迫得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在病房里,拆迁办派人提着水果来“探望”,有一次“探望”,还加进来两位“稳定办”的工作人员。(“稳定办”是配合拆迁工作建立起来的,专门对付“不稳定”的社会因素,比如监控欲上访的人员,监控有群众闹事嫌疑的人员等。)王秀英躺在病床上愤怒了,“我为这个社区的安定团结、社会稳定,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为什么拖着病残老弱的身驱四处奔走,因为我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我不忍心看到群众受欺负,怎么我反成为“不稳定”分子,你们把社区搞成盗贼横行,黑社会猖獗之地,反而要来‘稳定’我们……”她想着、想着,气得说不出话来。有人说,如果在限时内达不成协议,我们就只好“依法强拆了”。她说:“我不会签订这个屈辱的协议。我革命一辈子,共产党给了我一套安身的房子,这是纪念品,我留恋它,如果你们去强拆,那房子就是我的坟墓。”
对王秀珍的“礼遇”也逐渐消散了,在我和她交往的几天中,她一直受到停电、停水的困扰。这位年迈体弱的老太太,顶着烈日去派出所,去供电局求助。在我写这篇通讯的前两天,为核实一件事,我不停地给她打了两天的电话没人接。第三天她才来电话告诉我,电话刚请电信局的师傅来修好。在我还未写完这篇通讯的时候,我问候她的生活怎样?她嘶哑着喉咙说:“昨晚下半夜,黑社会的打手来轰门,我打110警,警察来了,他们走了;警察刚走,他们又来轰门敲窗子,把我折腾了大半夜啊!”
对这位老革命太婆的野蛮,还算“文明的”,有人担心逼得太狠了,这老太太会上北京找刘琪的(原武钢党委书记、北京市委书记、中央政治局委员)。其他“钉子户”,就惨不忍睹,惨不可言了。
我们在废墟里见到了廖师傅,他在武钢工业港上班,他邀请我们去他家看看,我们顺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一片残墙断壁,看不见房屋,原来他的“家”就在废墟下边,上边房屋都拆了,一大堆砖石,混凝土水泥块就推在他房子的顶上,一堆砖瓦、乱石,把进出的门堵了半截子,我们是弓着腰钻进去的。房子顶上的预制楼板已被堆在上面的砖石压断,断裂处用一根根木柱顶着,雨水渗漏已把天花板上的装修材料剥离得污渍斑斑了。看这情况,我们不敢久留。我们劝他:“廖师傅,生存第一啊!你不能住这里了”。他回答说:“这就是他们的意图啊!非把你逼走不可”。他把我们引到门外,指着房后一道高耸的危墙说:“他们把隔壁的房屋拆光了,独留下这座危墙,这不明摆着是对我的威协么,你们看危墙上和原来框架上连结的钢筋都剪断了,一阵暴风雨就可把危墙吹倒,整面墙就会拍到我的房子上,几百吨倒下来,下面几根木柱顶得住吗?砸死了你连凶手也没有,这真是杀人不见血啊!”我们问他为什么不签个协议搬走,老话说“蚀财免灾”嘛。廖师傅说:“差距可大啦,我这房子有两间是店面经营房,他们要按普通住宅房算。他指着房上残留的经营标记说:“难道这还能信口开河么!工商局也可作证嘛!”他现在正在跑公安局,要求抓捕上门行凶的黑社会分子。前些时,在光天化日之下,来了五名膘膀大汉,赤膊光头,一进门就向他:“你几时搬啊!”“限你三天之内到拆迁办去办手续,否则,你一出门,会搞死你”。他说:“这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你敢?”话一说完,对方就一砖头砸过来,他一躲过,第二砖头又砸过来了,防盗门的钢筋挡了一下,砸到他的胸口,他拨110,没人来,他去派出所警。有的说“这是政府行为我们不好管”,有的说“我们只能管一方平安,不能保你一人平安”。只有一位副所长说:“保护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是人民警察的职责,可以立案”。此事到此也就罢了。他想了好久,要上北京天安门,被王秀英制止了,要回香港去探亲(他是以港澳同胞的身份回到大陆定居的)。要求特区政府保护香港居民的安全和权益。这也不妥,他是不愿在香港当打工仔,受资本家的气而回到武钢重新上班的,这种有损国家尊严的事他不会去办。但就在这期间关于他的“传言”却一起又一起,有说他是“假港澳同胞”的,有说“已经对他进行24小时监控”的。打人凶手没抓,他却成了许多罪名的疑犯。
我们碰到的另一位住户是一位姓周的老太婆,今年已六十花甲,是前一冶职工医院的医务人员(该医院现已让股给一民间企业家,改名普仁医院)。她是来看她85岁老娘的。她现在的房子是57.8M2,她看了一套58M2的二手房,请拆迁办置换,拆迁办嫌价格高,只愿给她现金补偿,要她拿差价出来买房,她一算,差十来万。她一个月拿九百余元的退休金,这差价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在她的晚年积攒这笔钱把命拼了也不可能。为逃避黑社会的威协,她住亲戚家,由老母亲守门。一天,三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人踢开门,逼迫要老母亲找回女儿去拆迁办办手续。老母亲说:“这是我姑娘的事,我管不了。”这些青年人推的推,拉的拉,她看到这些人手臂上画的东西吓死人,有龙、有蛇,老母亲吓得直擅抖,这些青年人给他办法:“你去找回姑娘,她不回来,你就在她面前下跪,她不答应你就不起来。听到了吗?”这些人一走,她立即给姑娘打电话,哭着说:“我好怕呀,见到他们就发抖啊!”周师傅说到这里,自己也心酸了:“逼着85岁的老娘向60岁的姑娘下跪,这简直太残忍,太没人性。”
原一冶医院医政科李科长讲的却更叫人痛心。他的弟弟是武钢的老工人,今年73岁,儿女都不在身边,一个单身老人,他只要求给他安置一间和他现在住的面积差不多的二手房,但办不到,几乎隔几天就有四、五个黑社会分子来威逼他搬家。他给哥哥打电话说:“他们给我的补偿款,买不到二手房,他们也不管,成天逼我搬家,我往哪里搬啊!我准备了安眠药,如果他们来拆房子,我就吞下安眠药。到时候,你们把我抬到拆迁办门前,腾出房子,让他们去拆……。”这个老人,受不起折腾,在医院抢救后,就卧床不起,神态不清。
这些故事,我们就不一一叙述了。
在41街坊边的小餐店,我们吃了中午饭,小巷口有一家小诊所,虽只十来平方,却安静、整洁,加上装有空调,十分清凉。我们走进去休息。诊所所长是一位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长者,加上他一身白大褂,给人有些飘飘欲仙之感。原来,他是一冶医院的前院长,解放战争中是随军南下的白衣天使,参加过百万雄师过长江的战斗,转业到地方就参加武钢的建设,退休后,他办小诊所,是为附近农民工服务。大医院的高医疗费、高药价,农民工承担不起,这小诊所是高明的医生平价的药。我们来这里,他正在给一位中年农妇看病,她在附近工地打工,白天背朝烈日,夜宿蒸笼,中暑了,她面色焦黄,唇无血色,正在输液,她的丈夫和五六岁的小儿子也陪她一起来看病。
老院长也陪同我们一起闲聊。话题是,这些昔日建设十里钢城的英雄好汉,为什么今天落到这步田地?像王秀英部长这样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也在自己建设起来的家园里,受到黑社会的困扰,她能“通天”,又怎么样,天高皇帝远,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这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啊!”为什么中央政治局委员,省委书记的讲话都执行不了呢?还评说它“差一截”呢?
有人说,这不奇怪,前几天,广州市长张广宁说“要把住房问题提升到政治问题”。房地产大鳄任志强就立即发表文章反驳。文章的题目是:《住房是谁的政治?》,文中说:“提高生活质量与财富存在方式的住房,是市场的事,不是政府的事……政府无权也不应该在财富的消费与选择中进行行政性的干预”。人家说得明明白白,我用什么办法买房、买地、拆房、建房,那是我的事。我就是要赚钱,积累财富,你管得着吗?
这十里钢城,从建设到今天,大约半个世纪吧,中间的变化,真可是天翻地覆啊!还是共产党领导,还是社会主义的中国,可已是物是人非啊!
大家正在困惑之时,坐在一边陪同妻子看病的农民工,淡然一笑,说:“你们这些老同志争什么呀!还看不清楚吗?现在是老板说了算,不是共产党说了算,有的共产党当了老板,有的老板也当了共产党”。
我们这些书生才恍然大悟,还是这位农民工兄弟讲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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