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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九六六(五---六)

2025-02-15 文摘 评论 阅读

我的一九六六(五---六)

我的一九六六(五)

一天,是八月二十日。我们奉命凌晨步行到县城。三十六里路,这大概是第三次用两条腿量出来的。行前还连夜制作了小旗、彩旗、标语之类。上午八时,骄阳之下,我们接受身着军装的县委书记的检阅。那严肃,那作派,煞有介事的。主席台会标就是"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呼的口号也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更没参加,就己经胜利了吗?他们居然不知道我们还没有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亲密接触过吗?又是失落!

走出会场,各自返校。在邮局门前有卖《人民日报》的,花五分钱买了一份。一看,原来北京八月十八日就开过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会了。还有毛主席穿军装、戴袖章的大照片。毛主席身体真好啊,又胖又结实更魁梧。伟大呀伟大。只是军装不合体,像箍在身上,紧巴巴的。干么穿军装呀,要打仗吗?还戴"红卫兵"袖章,红卫兵是干什么的?看下去,看下去,报道里写着呢,噢,原来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红色尖兵!"哪解放军是干什么的?中央警卫团不在毛主席身边了吗?我们能不能当红卫兵?还有林彪和毛主席在一起。林彪的眉毛真浓呀!大人物长相就是个别!那刘少奇呢?还有朱德陈云邓小平?"毛刘周朱陈林邓"么。周总理也讲了话,排位还是第三。刘少奇的名字排在第八位了,靠边了?刘少奇、周恩来、朱 德他们真是伟大呀!年龄大了,也许身体不好,就让给林彪了。报上早已宣传山西省绛县县委书记多年来精心培养革命接班人、又主动让贤的事迹。中央领导也带头了。实在是肃然起敬,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呀!革命发展深入了,变化真快呀!革命老前辈真有度量,顾大局,他们还不都是为了我们下一代吗。


回到学校,心里就更不安了,蠢蠢欲动,没事找事。找校当局的事,要成立"文化革命委员会",要破"四旧","十六条"上就这么写着,北京的学生早已上街横扫一切了。于是就贴大字报,勒令老师把帝修反的书交出来,把奇装异服交出来,把资产阶级的照片图片唱片及一切腐朽的东西交出来,付之一炬!告别丑恶的资产阶级,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正告你们!我们警告你们!我们将破门而入!破窗而入!这后一句话是一张由我起草的大字报的题目,也是从刚刚批判过的《燕山夜话》里一篇杂文的题目"破门而出"借来的。年轻,记性好,就拉来用了。至于原话另有含义也顾不得了,借用么。年轻么,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不料一句俏皮的狂话就吓坏了老师,更误导了群情激动、无处发泄的学子们。


学校里的破"四旧"从言到行是否因我的一张大字报而开始,我无从得知。是,我难以辞其咎,而且愿意检讨。因为这实在并不是我的本心。此后不久,当乡下也破"四旧"烧书时,我曾试图阻止。何况我那时也只是下笔快,言辞激烈也略微花哨,并没有一呼百应的威力。而且同学中确有几支能写的"刷子",但没有一个成为核心的。毕竟是一场革命么,敢打敢冲才有号召力,写的好能混个幕后的谋士军师就不错了,再不就干个等而下之的红卫兵小报编辑,什么喉舌口条一类。那能走到前台来?如果不是,我也不会因此就觉轻松,因为破"四旧"毕竟给我一直敬爱着的老师们很大的伤害。


别人破门没有不得而知,反正我没有动手。去是去了的。一伙有五六个人,踟踟蹰蹰,你推我拉,到了教职工宿舍的第一排第一个门,那正是班主任老师的宿舍。老师正站在台阶上,还笑着。已是很勉强的,又有气的,又迷惑的,很是无奈。我们也是很不自然。老师让我们进去,我们也没进去。抄了什么没有,一点也不记得。破教职工的"四旧",究竟多少人参加、采取了什么激烈的行动、抄出了什么东西,又怎么处理的,我一概没有什么记忆,事实上我也没再参与更多的行动。我想:如有战果,处于惶恐不安状态的老师主动上交的可能性不是最大也是更大。老师们一类小知识分子大都深谙"从宽从严"之道,属于愿反省常反省、较自觉、不打自招自投罗网的一族。送上门来常有意外收获、分外之喜。但十七年后,到了一九八三年顷,我偶尔翻看《山东文学》,见有我的高三语文老师(据说在某市编辑一本文学刊物)的一篇散文,说是他一直珍爱着的李太白杜工部白香山的诗集,在文化大革命兴起之初破"四旧"时被烧掉了!看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要啥味有啥味,心里总不是味?这难道是我们当年干的?我也干过这个?为之不怿,辗转数日。


到社会上破"四旧"干了两件事:一是到学校所在地的一座早已做了公社办公室的教堂砸了什么,我也没去;另一件事是学校里能盛三百多人的大礼堂,学校里小型集会(毕业班动员教育、少先队队日、新团员宣誓)、演出(一年数次歌舞晚会、歌咏比赛、高年级同学排演的戏剧《小姑贤》《墙头记》,歌剧《红珊瑚》,老师们演出的话剧《青年一代》、我们班还演出了类似今天红极一时的小品的活报剧、电影《战上海》《沙漠追匪记》里的片断、电影《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新局长到来之前》就在这里边演出。那里边曾飞出多少歌声和欢笑!的确是我们的欢乐所在。)大都在里面进行。它也是一座旧建筑,里里外外都有一些饰物,具有封建的政治(如青天白日旗图案,建国前建造的稍大一点的建筑、农村的瓦房的屋山头上,常有。蒋介石搞突出政治、个人迷信也很在行么。)的色彩。多些年啦,没谁看见、更没人提起。而今大家忽然有了政治眼光、革命警惕性和阶级觉悟,看不顺眼,上纲上线,商定了将有问题的饰物铲除。这需要登高攀援,当然身体棒棒的勇敢分子才敢干,并没有我的份。我只站在一边看。


听说,邻县的破"四旧"是砸毁了牌坊一条街里几乎所有的牌坊,只留一块,上书: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剥削阶级罪恶的见证。一个传闻很广的故事是这样的:当地一种很有名气的火柴盒上的招贴画,从正面看,是一只小帆船漂浮在微波荡漾的湖水上;倒过来看却是一门大炮对着天安门。是不是呢?见过的都说是,而这种很普通的火柴盒不久就消失了,被另一种没有图案的火柴盒代替。这更印证了传闻,而且培养了人们的革命的嗅觉与警惕性。一切要从政治上看,一切要进行阶级分析。破四旧就照此办理。这都是学样。一个开了头,其他的就跟着干。很盲目。常常没了标准,没了界限。当然幸好还少有自私自利,更少有恶意破坏发泄。大家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破坏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统帅一切的新世界。

我的一九六六(六)- -

破"四旧"在我们那里只是走走过场,大城市搞的厉害、深入。梁晓声《一个红卫兵的自白》里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北京么,更厉害,红五类,东纠,西纠,气昂昂,雄纠纠。似乎当时并不知道。后来兴了传单与小报,才知道了。不断有什么"特大喜讯"传来,如:

  北京揪出叛徒甫志高、江姐的儿子在北京某大学读书,而刚调任北京市委第一书记的李雪峰原来是《红岩》中重庆地下党市委书记李 清 源的原型,名为"雪峰",正是取江雪筠和许云峰的名字各一字以做纪念。全都信以为真,不可能不信以为真。叛徒没有好下场,革命者就是这么高尚。你看大家那个激动,一连多少天奔走相告、兴奋不已,啧啧称奇、肃然起敬!

  全校的同学们中间也有考虑更深层次的。高二的同学是得风气之先呢,还是嗅党灵敏的高人呢,后来得知他们早已在七月底八月初就给学校党支部、学校所在地公社党委较上劲儿啦,也许还有县委。他们中有几个人被打成反党小集团,被秘密关押审讯过,但很快就放了。正是这一批人才是Y县的老造反派,日后成了这里文革的主角和罪人。

  抓和放都由上边根据中央的指示决定。受到冲击的、已经嗅到战火硝烟味、听到隆隆炮声的当权派也有预感,但他们当时也迷惑着呢。偏僻而又闭塞的小县,整个文革,尤其是文革初期,许多事、许多事的过程,晚了不止一拍,而且从形式到内容简而又简、少而又少。别个地方的人们怎么干、干了什么、他们的经历与见闻,就另是一回事了。他们是他们。他们代表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这就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这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如此的。你总不能说我们这里无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啦,正如鲁迅笔下未庄的革命之于辛亥革命一样。

  扫了别人的"四旧",还要扫自己的,那就是改名字。不管原来的名字含义有没有"封资修"的气味,改名字也要突出政治、革命化,毛泽东时代出英雄,英雄还要名字红。从里往外、从头到脚、从名到实,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红遍全身。姓接的就叫"接班人",姓甄的干脆叫"甄革命"。名叫卫东、敬东、卫兵、新兵、红梅、爱红、爱武,更是数不清。这也是一阵风。毛主席八月十八日首次接见红卫兵不是给红卫兵代表宋彬彬改名为"要武"么!干革命哪能文质彬彬,干革命就要斗争,要斗争就要有流血牺牲。干革命就必须爱武要武!请客吃饭、做文章,绘画绣花讲雅致、教养、礼让三先,就不能干革命!腰带扎起来,袖子挽起来,两眼瞪起来,两脚抬起来,说话粗起来!怎么样?有没有毛主席的红卫兵---革命小将的架势和气魄?就缺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么!

  我接到了正在师专读书的三哥的来信,还有一本简装的《毛主席语录》,简直如获至宝!这是全班第一次见到真经---《毛主席语录》!还提到了改名,还提到了毛主席八月三十一日的第二次接见,我的三哥无上光荣地幸福地看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念了这一封信,全班一片欢腾!J同学的姐姐在医学院,也写来了信,也是激情洋溢。还在信中写了一幅流行一时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笨蛋,基本如此。好么,革命不革命,全从根上来!苦大必定仇深,根正才能苗红。英雄好汉代代传,革命还须自来红!同一封信里又告诉我们,江青不同意这个对联,并建议改为:老子英雄儿接班,老子反动儿造反,理应如此。也好。改的也好。就是太***平和了,少了点刺激与兴奋。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精力饱满,无处发泄。干柴烈火,一触即发,一点就着。哪里还经得住几句热情似火的话的鼓动!

  全班同学听后自然热血沸腾、情绪激昂,一致要求上北京去见毛主席!学校不敢答复,请示县里;县里答复,请示上级;就吊起来了。可悲的是我们的热情冲劲就到此为止,而后来得知高二的几个老造反已经跑了,上北京了!他们赶上了九月十五日毛主席第三次接见红卫兵。不让上北京就不去,听话的很。这就是我们那一班的德性。不干这个就干那个。于是我们就要求成立"文化革命委命会",成立红卫兵。这一要求得到了答复,红卫兵很快成立了。

  红卫兵是选的,还是钦定的,不记得了。总之是少数,是属于校方的。由于我的大字报,我的活跃、激情、善辩,我居然被指定代表红卫兵发言。成立大会时,县上还来了人,讲话,隆重热烈,但没有生气。成立了,发了袖章,就万事大吉、束之高阁了。

  到了九月中下旬,学校的文革仍是一潭死水。我们班更没人敢轻举妄动。当然有私心,升大学的念头还没断,也难断。十二年寒窗苦,破灭于一朝一夕,不甘心哪!说是停课半年,谁知哪天又招生了呢!谁说了算?还考不考?我们这一班同学在文革初起时的保守静观不敢轻举妄动,原因在此,概莫能外。但外地油炸、火烧、游行示威、揪这个斗那个的消息不断传来,学校里的平静也是表面的、暂时的。

  我们班及一部分学生正按上级及校方的旨意按部就班、该干啥干啥的时候,高二那一帮得风气之先的勇敢分子,已经跑出去了。很快又传来将我们班分到全县小学代课的消息,谁去谁不去、谁去哪里,又是几天叽叽喳喳、人心惶惶然。好在不久就公布了名单,全班同学都分下去。于是全班四十多人就各奔前程,风流云散了。我们走后,在校生以学习落实"五七"指示为名,全部开到远离学校的乡下---"学农"、"开门办学"去了。学校成了一座空城,"停课闹革命"?人都没了,革谁的命?这里面难道没有人做文章?

  对文革、学生造反不理解以至怨气冲天的当权派城府深着呢,心计周密着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怎么能得知其详?还在四五月份,我因为没听老师及校方的安排,报了理科,学校当局与班主任及几个主要的班干部相结合给我写了很不好的评语:阶级界限不清,接触落后同学,无组织无纪律等等,等于是后来有了名堂的"黑材料"。有了这一条,按当年大学招生“突出政治,重在表现”的录取标准(有一篇文章:文革前高考“不宜录取”政策的回忆 2008年01月17日 07:48:06  来源:书摘 。对当年录取重成份看表现等规定有详细的解读,尽管也有渲染成份,仍 可参考。),那年如高考照常,我即便考了最高分数(这是很有可能的,我的功课比较全面),也没有可能考入我报考的第一志愿。因为那时突出政治,讲阶级路线,操行评语也起很关键作用。在分数面前并不人人平等。一些二类三类大专学校里,居然常有高考状元、学习尖子,原因就在于此。我们学校本来也是很看重考入名牌大学提高升学率的,可在高举政治这面大旗之下,他们仍然识得轻重,敢于牺牲尖子、忍痛割爱。我得知这一消息是造反的同学跑到地区抄来了黑材料之后,告诉我我才知道。气愤了一阵,但究竟编派了我什么、究竟是谁参与其事,当时没问,至今亦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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