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强:全球化与死难打工者
韩德强
2002年1月24日
危险地生存,还是安全地死亡?去年一年,事故不断。岁末,当江西万载县黄茅镇的十几名死难者死骨未寒,年初,与其相隔90公里的“花炮之乡”江西上栗县,相隔不到10公里的“中国烟花之乡”——湖南浏阳,又十几条生命又在爆炸声中升天。危险的岂止是烟花。广西南丹煤矿“7·17”特大透水事故,81名矿工死亡;与此呼应的是,山西各地煤矿连续发生六起特大煤矿事故陕西韩城,江苏徐州,湖南涟源,黑龙江鹤岗,以及贵州等地亦纷纷发生重大煤矿事故。这还只是见诸端的。正如南丹矿工们反映的那样,事故天天有,死人不算什么,通常老板给点赔偿就了事了。据官方统计,去年各类安全事故的死亡总人数竟高达11万之多。
在某些地方政府官员眼里,事故似乎也不算什么。江西烟花产值近15亿,在册从业人员达20万。对于万载、上栗、浏阳等县来说,烟花业是他们的支柱产业。对于山西大同、盂县、晋城、中阳、忻州等地政府来说,煤炭更是衣食父母。面对社会舆论的指责,他们的委屈是:不做花炮吃什么?不挖煤炭吃什么?
这的确是个问题。答案本来是清楚的,安全第一,生产第二,在搞好安全的情况下,也可以生产煤,做花炮。但是,为什么煤矿主不注意安全生产呢?因为安全意味着提高生产成本。当劳动力市场上充斥着大量廉价劳工,当劳动者的生命贱如粪土时,煤矿主宁可事后花一两万元钱打发事故的死难者,也不愿意事先投资几十万或几百万元建设安全设施。在这种环境下,谁投资建设安全设施,谁就可能被市场淘汰。这就是市场经济所谓的“劣币驱逐良币”规律。
因此,如果我们要追问谁应该对这无数起事故负责,恐怕就不仅要追问企业主干什么了,政府官员干什么了,更要追问,为什么中国的劳动者会这么廉价?廉价到会在“危险地生存,还是安全地饿死”之间选择?
丛林法则是问题的根源原因当然很复杂。但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我想,首要的原因恐怕是对市场经济导致两极分化的内在规律认识不够,从而没有能为竞争失败者建立一个覆盖全社会的经济安全网,特别是处于生存竞争最低层的中国的农民,被排除在社会保障体系之外。
我们知道,竞争固然能够调动个人生产和创造的积极性,但同时也会使财富那一部分拥有权力、资本、知识和信息的人集中。每一次看似平等的交易,例如劳动者受雇于资方的合同,由于劳资双方力量不平衡,信息不对称,因而实质上对劳动者不利。无数次不平等交换的结果,则是两极分化,经济危机,社会动荡。事实上,就在工业革命创造着惊人财富十九世纪,英、美、德、意、日各国劳动者不但没有享受到工业文明的好处,反而每天十四、五小时强高度地劳作在充满着危险、噪音、粉尘的工厂或矿山中,过着连中世纪手工劳动者都不如的生活,连他们不到十岁的孩子都被迫在重压下劳动,而且同样是死亡事故不断。与此天壤相别的,则是企业主们的巧取豪夺,花天酒地。在美国,这种局面直到十九世纪末期出现一场社会进步运动才逐渐改观。这场社会进步运动由美国知识分子、作家、新闻记者发起,他们猛烈抨击工业文明的黑暗面,揭露摩天大楼下的惊人贫困。与此同时,则是一场场大罢工和工会组织的崛起。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美国政治开始发生变化,放任自由的市场信条开始受到冲击。从西奥多·罗斯福到福兰克林·罗斯福,美国一步步离开了“小政府,大社会”的自由市场,而成为政府调控下的混合市场经济。美国建立了失业保险、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制度,童工被禁止,现实了8小时工作制,工人建立了工会,罢工合法化了,工人在与资方谈判中的地位大大改善了,而且还对高收入者开征了累进所得税。由此,野蛮的市场被社会运动和政府公共权力所驯化,地狱般的工作条件得到改善,贫富差距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市场需求得以扩大,经济繁荣程度也提高了。特别是在二战以后,混合经济经历了一个黄金时期,西方发达国家的工人生活条件普遍提高。
这就是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之初,访问欧美的中国精英们感到震惊的物质富裕的。然而,恰恰在此时,西方政治经济的风向发生了180度的转变,从奉行混合经济转变到新自由主义,重新强调放任自由的市场经济,重新“发现市场”,开始削减福利,推行国有企业私有化。于是,中国学者不知不觉就把放任自由市场经济了当成了西方富裕的法宝。中国的舆论普遍以为,只要有了市场,就会有欧美式的富裕社会。学术界则论证,市场不仅有效率,而且还公平,随着生产总量的增加,财富会自动点滴下流,惠及社会下层。
这种市场观在意识形态上还非常符合当时中国社会的需要。文革刚刚结束,社会上正流行伤痕文学,“狠斗私字一闪念”成为人们取笑的对象。而新自由主义的市场观强调“每个人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社会利益就能自动最大化”,这就给“狠斗公字一闪念”提供了理论武装。对西方富裕的崇拜与对文革经历的诅咒结合在一起,便形成了全社会的市场经济神话。在西方被认为是保守主义的口号“小政府,大社会”,居然写入了中国执政党的文件。国有企业被认为是效率低下,工人的就业保障被当作铁饭碗砸掉,竞争被引入了企业、政府乃至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弱肉强食日益成为社会经济生活的逻辑。与此相应,则是社会的道德防线全面崩溃,腐败猖獗,流氓地痞成为新时代的英雄,社会责任感被当作发财致富的包袱扔掉,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和信任消失殆尽。即使如此,人们仍然迷信市场,以为这是市场经济不完善的表现,而问题却是政府产生的。
在这种大气候下,单靠几亩薄地的农民就成为弱肉强食生物链的底层。从1985年起,除沿海乡镇企业发达的农村地区外,居住着六、七亿左右人口的内地农村的生存处境可以说是每况愈下。县乡村各级政权日益庞大的开支要由农民来承担,农村教育的经费要由农民来负担,农村道路建设也要农民自己出钱,有限的收入就这样被各种名目收走了。更要命的是,市场力量也在压迫农民。自1996年起,粮价下降了近一半,小麦从0.8元一斤下降到0.4元一斤,种一亩地要竟然要亏损80元钱。在权力和资本的双重压迫下,农民就被陷了“要钱不要命”困境,只好弃田进城,到小煤矿、小金矿、鞭炮厂、珠江三角洲的鞋厂、玩具厂、服装厂、皮革厂,去从事沉重而危险的劳动。
全球化与廉价劳动力优势然而,在某些学者和媒体看来,廉价劳动力正是中国的比较优势所在。因为中国劳动力不但便宜,而且储备庞大,源源不绝,所以能吸引跨国公司投资中国,把中国当成他们的生产加工基地。据说,这就是全球化给中国带来的好处。
然而,在我看来,这首先是全球化给跨国公司、发达国家带来的好处,其次是给他们在中国的代理人带来的好处。那些直接为外资企业和出口行业工作的白领,被企业征用了土地的土地主人,在这片土地上政府机构,都得到了好处。但是,占人口大多数的工人却受着超经济剥削,体验着十九世纪英国工人的地狱般生活。特别是,随着中国加入WTO协议的执行,中国农产品市场的进一步开放,农产品价格将继续下降,更大量的农民将会被迫离开土地,使本来已经很低的工资进一步下降,而本来已经很高的事故率进一步上升。
其实,跨国公司们享受到的好处还不仅是廉价劳工,还有最低税收。吸引外资就要给外资创造优越的投资环境。什么是良好的投资环境?不仅是高速公路,也不仅仅是方便的通关条件,最主要的是廉价的劳动力成本,最低的政府税收。同样重要的是,当劳资纠纷发生时,政府能够维持资方利益,压制劳方的反抗。江西万载县的烟花厂是一家港资企业,当地政府对资方优厚有加,甚至当作衣食父母来看待,使资方对安全生产漫不经心,才酿成此次重大事故。一位波兰学者更直言不讳地说,中国成功地吸引了除美国之外全球最多的外资,我们比不上,因为我们的工会太强大,吓跑了投资者。哪个老板不想到有政府撑腰而不许工人讨价还价的地方去设厂呢?
这就意味着,融入全球化必然要以牺牲工人、农民的利益为代价。
政府可以做些什么?如果政府能够真正代表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政府就不应该让放纵市场力量,而应该节制资本。政府应该调节市场经济产生的贫富悬殊,使每一个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有安渡晚年的权利,有免于失业恐惧和疾病恐惧的权利。为此,政府就必须有足够的财力来支撑这样一个社会经济安全网。目前,中国财政收入占GDP的15%左右,而美国则是35%到40%左右,欧洲则是50%到60%。中国的财政收入只够用来发人头费,建设基础设施或建立社会保障都严重缺乏资金。据估计,社保基金的缺口高达4万亿元左右,占GDP总额的40%。
这笔钱从哪里来?长远来看,只能从税收中来。有人提议用国有股减持来补社保基金缺口,结果立即引发股市崩盘。也有人考虑用国债来解决社保基金,但是国债余额已经近2万亿元,大规模增发的空间也不大。因此,只能靠增税。问题在于,当政府想增加税收时,外资就可能流出,出口竞争力就可能下降。由于中国经济已经变得过度依赖外资和进出口,这种选择似乎也不太可行。
于是,摆在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继续执行新自由主义的融入全球化政策,听任发生恶性事故的土壤变得更加肥沃;二是逐渐停止执行新自由主义政策,摆脱对外资和出口的过度依赖,依靠国内资本和国内需求为主发展经济,开辟出一条新的发展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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