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堤:长篇自传回忆录《逝者如斯》连载三
长篇自传回忆录
逝 者 如 斯
戴维堤著
(最新修改版本2007年元月17日)
上部 渠河风云
11)解放之初
父亲他们牺牲的时候,四叔戴福厚刚17岁,他随后也加入了共产党,解放后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他虽不是我的亲叔,但却是除母亲、祖母和姑母外我最近的长辈了,他后来事实上成了我的监护人和抚养人。
1948年解放之后,人民政权刚成立,百废待兴。四叔在上级派来的工作队员的协助下,领导全村搞生产,组织民兵站岗放哨,动员适龄青年参军,建立扫盲”识字班”。村里许多人都在这时扫了盲,但四叔以工作忙为借口,就是不愿进扫盲班。他至今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但他脑子很好,上级开会内容他全能记住,在村民大会上讲话头头是道,滔滔不绝,远近闻名。
村里的小学校白天是孩子们上课和玩耍的地方,到了晚上便成了“识字班”的天下。提起这“ 识字班”,那可是沂蒙山解放区的“ 特产”。解放了的翻身农民迫切需要文化,“识字班”是专为年轻姑娘小媳妇们开办的扫盲班。由于全是清一色的年轻女性,而且主要是未婚的姑娘,所以慢慢得”识字班”便成了年轻姑娘的代名词,在沂蒙山地区广为流传。例如,人们一提起某某人家的闺女长得漂亮,便说:“那个‘识字班’真俊!”
识字班里,除了扫盲学文化外,还有人教唱解放区的歌曲,大都是革命歌曲和适合妇女唱的反封建婚姻、自由恋爱方面内容的。如“东方红”、“ 白毛女”、“ 妇女翻身歌”、“ 小二黑结婚”、“ 兰花花”、“ 信天游”、“李二嫂改嫁”等等。年轻的姑娘们都学得着了迷。一到晚上吃了饭,我们小孩子们也来到学校教室外面听歌。慢慢地,我也会了不少,回家后唱给母亲听,母亲也爱上了这些歌,有时一边给我缝衣服,一边哼哼,逗得我真乐。
当时吕剧“李二嫂改嫁”轰动一时。吕剧是发源于潍坊地区的地方戏。郎咸芬当时是吕剧名星,她唱的“李二嫂改嫁”感动了无数人,后来拍成了电影。有一天,我当着母亲的面唱起了“李二嫂改嫁”——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谁知刚唱了两句,母亲就不让我唱了。只见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说:“以后什么歌都能唱,就是不准唱这个!”说着,照我的头上拍了一巴掌。我知道触动了母亲的伤心事,吓得哭了。母亲把我搂到怀里,流着泪说:“孩子,娘为了你从25岁守寡,什么苦和罪都受了,你长大了可别忘了娘呀!”我哭着对母亲说:“我不惹您生气了,我一定侍候您一辈子。”
可是不久,我就惹母亲生了一次气,并挨了打。
这年春天,闹春荒,家家粮食不够吃,地瓜干和菜团子是主食。一些人口多的人家只好让孩子们外出逃饭。当时渠河南岸东南方向有个巴山,离我家20多里地,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最大的山,其实是个小山包,潍河从山角流过,周围的村庄土地肥沃,农民生活好一些,人们一般都到那一带去讨饭。有一天,我看到村里一些大孩子要去讨饭,便瞒着母亲,偷偷拿了一个篮子,又捡了一根树枝当打狗棍,便加入了讨饭队伍的行列。谁知刚出了村南门,就被当支书的四叔追回来了。不管怎么说,讨饭总是件丢人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谁家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外出讨饭。我年幼不懂事,四书在村里当支书,我去讨饭,他的脸往哪儿放?四叔生气地说:“全村都饿死,也不能饿死你!”母亲气得一边骂,一边用打狗棍打我。从此,我再也不敢跟着小伙伴们去讨饭了。
还有一次,母亲好不容易摊了一箩煎饼,累了大半天,便去找九祖母玩去了。我一个人在家,这时来了一位讨饭的老大娘,她说我应该叫她婊妈,同我家是亲戚。我看老大娘衣服褴褛,面黄肌瘦,又是亲戚,便把母亲刚摊的煎饼拿了一大半塞进了老大娘的篮子,老大娘高兴地走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见煎饼少了许多,问哪里去了,我便照实说了。母亲气得把我打了一顿,说那个老大娘根本不是我的什么婊妈和亲戚,给她两个煎饼就行了。我这个可怜穷人听了好话就上当受骗的毛病生来就有,一直到现在也改不了。由于从小受过苦,见了穷人就可怜,见了乞丐就给钱,所以后来上了骗子们(政治骗子和经济骗子都有)大当,吃了大亏,几遭灭顶之灾,这是后话。
12)启蒙老师
1950年,我上学了。
提起我的上学,说来十分滑稽。解放后,村里办了小学,许多大孩子都上学了。母亲怕我太小,让我再过一年上学,我自己也贪玩,不愿进学校受约束。一天,我在学校门口玩,突然从学校里跑出了两个学生,不由分说把我抱住,一个人抬着头,一个抬着脚,把我抬进了学校。原来是老师让他们“抓”孩子们上学,谁抓的多,就受表扬。
我被抬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姓戴,名耀臣,家是村西戴家庄的,论辈份,我应叫他叔。他左腿是跛子,说是校长,其实整个小学就他一个老师,真正的光杆司令。他笑着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按在凳子上。
我挣扎着想跑,他板着脸严肃地说:“不准跑,我跟你娘讲好了,今天正式上学,你不用交学费。”说完,他站着想了一会儿。
“给你起个大号,就叫戴维堤吧。你这一辈是维字辈。金木水火土,也是土字辈,‘堤’带土,是大坝的意思。你将来要象一条大坝,能挡住惊涛骇浪,为民造福。”
我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但也没有办法。
校长从桌子上拿起一本语文书,交给了我,让大同学们把我领走了。
就这样,六岁的我上学了。
学校是一个废旧农家小院,教室是几间破旧的农房。我最小,坐在第一排,随着同学们大声地念起了一年级语文的第一课: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山上跑,跑上跑下吃青草……
戴耀臣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很快就成了他的得意门生,因为我比其他孩子聪明。可以说,全班的学生我最聪明,课文念两遍就背熟了,随后就把课本一张一张地撕下叠了小动物。学期完了,我的书也没有了。为此,戴老师常批评我,甚至气得拧我的耳朵。
当时老师可以打学生,谁不守纪律,谁学习不好,老师常用教杆打脑袋,或用竹板子打手心。我因学习好,尽管常违犯纪律,但老师很少打我,也可能老师看我是个没爹的孩子舍不得打我。
上学以后,正赶上抗美援朝,家家都多交公粮,妇女们都做军鞋支援前线。戴老师教我们唱革命歌曲:“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我和孩子们整天在大街上唱,许多大人也跟着会唱了。
家乡地处海防前哨,解放后台湾国民党的飞机经常来空投特务和撒反动传单,当时正是抗美援朝时期,有几次据说还投下了细菌弹。只要上级一号召,村干部和乡亲们便一齐出动,到村外去抓特务。戴耀臣老师跛着一条腿,带着我们到田野上去捡传单,捉据说带有细菌的老鼠、小虫子之类。特务倒没有见过,但传单拣过一些,记得内容都是慰问大陆同胞,鼓励大陆同胞造共产党的反的。有时能拣到饼干、糖果之类,但谁也不敢吃,连同反动传单都上交了。现在想起来,那些高级饼干、糖果绝对是没有毒的,可能后来都让上级当官的吃了。
戴耀臣老师教了我们两年就调走了,上级调他到另一个村子去当校长。是他,第一个把我这样的穷孩子领进了文化的殿堂,他是我们这批学生的启蒙老师。他跛着一条腿,辛辛苦苦地教我们,关心爱护我们,与学生们、家长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送他的那天,我记得全体学生都哭了。许多家长也来送行。母亲煮了一些鸡蛋,让我送给戴老师吃。我们扛着他的行李,一直把他送到新地方。田野里的小路上,排满了哭哭啼啼的学生们。戴老师也哭了,他让我们回去,但谁也不肯回去,那感人的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我一直没有再见过戴耀臣老师,我真悔恨为什么没有再去看望他。我万没想到,文化大革命中,可怜的戴耀臣老师(一直是小学校长)因所谓历史问题,被小学生们戴高帽子游街,活活折磨死了。啊!我的启蒙老师,愿你的在天之灵安息!
13)镇压反革命
1953年,开始了镇压反革命运动。那些没有逃到台湾的汉奸、土匪、恶霸和杀害共产党员、翻身农民的反革命分子、还乡团分子一个个被抓了起来,杀的杀、关的关、管制的管制,这就是所谓的“ 杀、关、管”。后来听说镇反中也有扩大化,把不该杀的人杀了,不该整的人整了,这也可能。毛泽东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温良恭谦让。相当年,国民党反动派、地主、土匪、汉奸对共产党人和同情支持共产党的老百姓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制造了那么多血案、惨案。光胶东地区就有许多被国民党、还乡团分子杀光、烧光的无人村。刚刚夺取了政权的共产党和劳苦大众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可非议。至于个别地区有错杀、错整现象,在所难免,不足为怪,哪个坟堆里没有屈死的鬼呢?古今中外概莫如此。
一天,听四叔说,杀害九祖父和五哥的汉奸刘洪华在青岛被抓住了,就要拉回来枪毙。
反革命还乡团头子刘洪华心毒手辣,共杀害了包括我九祖父和五哥在内的共产党员和群众50多人,在沂蒙山区和家乡一带干尽了坏事,制造了许多惨案,血债累累。家乡解放后他逃到青岛,未来得及逃往台湾即被青岛市公安局抓获。
枪毙刘洪华那天,学校老师带领我们去参加公审大会。会场在景芝镇西的河滩上,已经人山人海。有些沂蒙山里的老头老太太是带着刀子、剪刀来的,他们大都有亲人被害,恨不得把刘洪华零刀割了以解心头之恨。
一会儿,刘洪华等八名罪犯被解放军押过来了,会场上顿时群情激奋,喊杀声震天。
这个刘洪华,说来也是个人物。他被抓后,自知罪孽深重,必死无疑,倒也态度老实,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当公安人员和解放军去押他时,他要吃有名的景芝烧鸡,喝景芝白干酒。公安人员按人道和常规让他吃了饭,喝了酒。他酒饱饭足后竟迈着方步一步一摇地唱起了京剧《四郎探母》。公安人员气坏了,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石灰,他才住了声。
公审大会结束后,宣布对刘洪华等八名罪恶累累的反革命分子执行枪决。这时会场骚动起来,人们都冲到前面观看,一些受害者家属要冲过去仇。老师怕吓着我们,不让看,组织我们回去。我不怕,溜出了学生队伍,从人缝里钻到前面。这时只见解放军和公安人员拖着八名罪犯到了河滩上,一字排开,让他们跪倒在地。刘洪华不想跪,被一个公安人员踹了两脚也扑腾跪下了。只见公安人员抽掉了八个家伙脑后的亡命牌。
这时人群又骚动起来,口号声,喊杀声响成一片。负责警戒的解放军和民兵用力阻拦着涌动的人群。随着”砰”、”砰”的一阵枪声,只见7个家伙一个个栽倒在地,有的腿还乱动。不知为什么刘洪华没有倒下,仍跪在那里。这时只见一个公安人员(可能是首长)把枪交给了身旁的四叔戴福厚。
只见四叔端着枪冲到了刘洪华身后,大喊:“刘洪华,你偿命吧!”说着照刘洪华的脑袋连开了数枪,刘洪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老实”了。
后来据说枪毙犯人的执刑人员要保密,要戴墨镜,打完了就走,以免让犯人家属认出添麻烦,可当时“镇反”时,没有这些规距。
四叔这几枪,总算告慰了惨死敌手的戴家烈士们的英灵。
据后来四叔说,当时这个安排,是事先经上级批准的。上级知道戴家苦大仇深,四叔又是共产党员和村支书,才这样安排的。
枪毙反革命的情况,我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早已包好了饺子,炒了几个菜,让我把四叔和村干部叫来喝了一顿酒,庆贺了一番。
14)少年时代的故事
戴耀臣老师调走后,学校迁到了村东头刘家地主的一个大院子里。学校规模扩大了,成立了完小,上级又调来了几个老师,有教语文的,有教算术的,有教音乐的,逐步进入了正规。由于教室不够用,不同年级的两个班往往轮流用一个教室,这给我带来了方便。我常冒充高年级学生听课并回答问题,老师竟认不出来。
学校的东边是一片大松树林,里面有许多大坟头,那是我们玩耍的好去处。夏天大雨过后,树林中草地里、坟洞里能捉到蛇、刺猬和黄鼠狼之类。那些多得捉不完的知了龟(蝉的幼虫)和手指般大的蚂蚱是大人们喝酒的美味佳肴。捉回家用盐一腌,用油一炸,又香又脆,真是味道好极了。后来,老师组织学生们在松林中伐了几棵树,修了一个篮球场,供学生们上体育课用。学校的北面紧靠着松林是一个大湾(池塘),周围长满了芦苇和柳树,水里有鱼、青蛙之类。因湾很深,老师不准下湾游泳。可我和一些同学常趁中午老师们午睡时偷着下水玩,从此学会了游泳。
小学时的校长老师们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至今仍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和名字。校长刘涌泉,体育老师张立芳,语文老师戴虎臣,美术老师徐惠贞,政治老师王福全……如今,他们大都不在人世了。
上小学时,由于贪玩,经历了数次劫难。
有一次,刚下过大雨,我和小伙伴们来到村北的池塘边玩耍,一不小心,掉进了很深的池塘里。当时刚六岁,不会凫水,眼看要淹死了,这时旁边一位洗衣服的婶子把我捞了上来。这位婶子的救命之恩,我至今不忘。
还有一次,是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带领学生们去村东的公路边栽树,栽完树往学校走的路上,遇到一辆大卡车下了公路往村里开去。当时刚解放不久,看到大汽车很新鲜,趁车慢慢经过我身边时,我一下子用两手抓住车厢,想爬到车上玩。汽车司机未发现有人吊挂在车厢上,继续开。这时有同学喊:“快下来,前面有老师!”我一急,双手一松,摔在地上,汽车后轮紧贴着我的脑袋开了过去。我因惯性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滚到了路边沟里,人已经失去了知觉。当我一会儿清醒过来时,满脸是血,前门牙也摔掉了一半。
回到学校时,不知为什么,一位老师不但不可怜我,关心我,反而把我叫到队伍前面示众,让同学们引以为戒。我浑身疼痛,站立不稳,挣扎着回到了家,就病倒了,把母亲急得要命。老师们、同学们都来看我,那位惩罚我的老师还向我母亲告状,我从此对这位老师敬而远之。有一次,趁没有大人在场,我和一个同学用弹弓把这位老师家的小狗打瞎了一只眼睛。这是我小时候唯一不尊重的一位老师。
最可怕的一次是遇上了蛇。
我家的三间土房,是父亲生前为了娶母亲紧急建造的,没有一块砖头,全是干打垒,墙里面有许多缝隙。由于房子紧靠村外庄稼地,每到夏季下雨时,院子里便来了许多蛇,有些蛇被邻居家大人们打死了,有些爬进了屋里,安营扎寨,繁衍生息。西屋里盛粮食和杂物,常发现蛇蜕的皮,我和母亲当时很害怕。北方人怕蛇,其实北方的蛇都是无毒蛇,但那付尊容,让人不寒而栗。
每到春、夏季,我和小伙伴们便掏燕子窝、麻雀窝,捉到乳燕和小麻雀养起来,十分好玩。由于从小把他们养大,所以十分听话。夏季随大人们下田劳动时,戴着斗笠,在斗笠下面缝上一个布袋,作为小燕子或小麻雀的窝巢。一到田间,便把他们放飞出去,让它们在田野上飞一会儿,捉昆虫吃,只要用口哨一招呼他们,立即就会飞回来,落到你的手上,肩上。这时把他们放进斗笠下的布袋里,随你干什么事,他们也不飞走。
有一年春天,是麻雀们生儿育女的时期,我和小伙伴到处寻找麻雀窝捉幼麻雀。有一天在我家的房山墙缝里发现了麻雀窝,里面的小麻雀“吱吱”地叫着。我和小伙伴搭成人梯,我在上面,拿一根树枝从墙缝里往外钩小麻雀。我一手扶墙,一手拿小树枝往墙缝里轻轻地捅,只觉得里面软软的。我张着大口,喘着粗气,想靠近墙缝看个究竟。这时,突然从雀窝里窜出一条蛇,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喉咙。我“ 哇”地一下摔了下来,上下牙不自觉地一咬,把蛇咬在嘴上,外面还有大半截。蛇被咬痛了,用尾巴在我头上脸上使劲地抽打。而我已两眼发白,咬着半截蛇晕了过去。
小伙伴们惊呆了,闻声赶来的大人们也惊呆了,一个个束手无策。有胆大的大人上来抓住蛇尾就要往外拉,这时饲养室的二老爷大喊:“不能拉,蛇有倒刺,会把孩子的喉咙拉坏的。快去拔棵大葱来!”附近有菜园,有人马上拔来了几棵大葱。二老爷挑了一个合适的大葱叶子,掐断两头,在众人的帮助下,把葱叶子从蛇尾套进去,轻轻地往里推。二老爷抓住蛇尾,喊道:“孩子,张开口,不要怕!”我迷迷糊糊地张开了口,松开了牙齿,蛇已被我咬得半死了。二老爷象外科医生一样,把大葱叶子轻轻送到我的喉咙里,然后轻轻地向外拉蛇。一会儿,一条半死不活的蛇便从我嘴里拉了出来。我得救了,众人一片唏嘘声,二老爷救了我一条小命。从此,我再也不敢掏麻雀窝了,直到如今,我一见到蛇,便敬而远之。
学校旁边大街旁有棵老槐树,相传有几百年了,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树干中间已经干枯,变成了一个大洞,但粗大的支干仍枝叶茂密,象一把巨伞,足有篮球场大。夏天,人们在树下乘凉,冬天,人们在树下晒太阳,讲故事。老槐树下也是孩子们的乐园,白天,爬到树上玩,躺在树桠间睡觉,晚上钻到树洞里捉迷藏。据老人们说,这棵老槐树足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大约是明朝末年的“ 文物”。老祖宗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来时,为了纪念,便种下了这棵槐树。它历经仓桑几百年,仍枝叶茂密,预示戴氏后人兴旺发达。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人们都要在老槐树下放鞭炮,烧香烧纸摆供品供奉先人,并祈祷老槐树保佑平安,风调雨顺。
村里有个光棍老汉,按辈份,我应称他老爷爷,全村的人都叫他二老爷(老爷子的意思)。二老爷60多岁了,身体仍很硬朗。据说他年轻时也曾风光过,走南闯北,上过关东,被“拉过兵”,下过南洋,据说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漂泊半生,死里逃生,光杆一人又回了故乡。互助组合作化以后,村里把所有的牲畜集中喂养,让二老爷当饲养员。我因从小爱动物,常去饲养场玩,帮着二老爷干活,二老爷很喜欢我。记得那时饲养场里大约有两匹马,三头骡子,十几条黄牛,没有毛驴,毛驴由各家喂养。这些马和牛,都成了我的宠物和好朋友。由于我常喂它们,给他们抓痒,它们都很听话。我给它们一个个起了名字:大黄,二黄、老黑、小黑、花脸等等。每天放学以后,我常牵着它们到村外去放牧。
15)美丽的母亲河
小时候,人小个子矮,“ 鼠目寸光”,只见到家乡一片平坦的大地,看不到什么大山。后来才知,家乡西面几十公里外就是沂山主峰,据说李逵沂岭杀虎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自己其实是沂蒙山的子孙。
发源于沂山脚下的渠河,是潍河的一条主要支流。她象一位婀娜多姿的仙女,从沂蒙山的崇山峻岭中破雾而出,迈着轻盈的舞步,唱着醉人的山歌,姗姗而来,路过我的小村庄,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飘然而去,撒下了一路芬芳。这条全国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河,是我的母亲河。她携带着沂蒙山的泥土,造就和润育了大片肥沃的土地,也把沂蒙山的刚毅、凝重和不屈不挠的精神留给了她养育的子孙。
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到渠河里玩。盛夏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连狗都热得一动不动,趴在树荫下伸着舌头喘着粗气;蝉在树梢上拚命地喊叫着;大人们正在歇晌。我和小伙伴们每人顶着一个大向日葵叶子,跑到村子南边的渠河边上,扒掉裤子,光着屁股扑腾扑腾地跳到了河水里,那种舒服和高兴劲儿甭提了。我们在水里扎猛子,学狗刨,打水仗,尽情地嘻戏着。
在不下大雨的日子里,渠河水并不宽,也不很深。靠北岸的地方较深,岸边长满了水草,里面有不少小鱼,小虾,河蚌,甚志还有螃蟹和鳖,每次去玩,总能捉到一些。当时不会钓鱼,只会用手抓和摸,吸一口气,钻到水里,两手在水草中、洞穴里轻轻地摸索,不一会儿就能抓到几条小鱼和螃蟹。渠河的南岸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沙滩后面是大片的白杨林。河中间有许多不规则的沙丘,那是大水过后形成的。由于河水是从上游山上流下来的,没有任何污染,河水清彻透明,捧起来喝几口,甘甜爽口,舒服极了。
玩累了,我们便躺在河中间的沙丘上晒太阳,或者用沙子把身体埋起来,只露出脑袋,瞪着眼望着天空的浮云,听着树林里叽叽碴喳的鸟叫,真是舒服极了。我们沉醉在渠河母亲的宽大的胸脯上,就象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当时年幼不知道,我和小伙伴们戏水玩耍的地方,正是父亲当年被敌人抓走的地方。可能是父亲的神灵保佑我,使我从小躲过了一个个劫难。
母亲河也有发怒的时候,那就是大雨过后发大水的时候。听老人们说,渠河里有水怪,每缝发大水时便出来兴风作浪。据说那水怪能顶起几米高的水柱,所过之处,吼声如牛,桥断树倒,惊天动地,十分可怕。传说归传说,谁也没见过。
当年,母亲河一年四季流水不断,夏秋季节发大水时,河面宽阔,水流喘急,汹涌澎湃,冬春季节也“小河流水哗啦啦”。如今,由于降水量越来越少,上游又建了水库,母亲河已经变成了季节河。谢天谢地,由于上游没有污染,水质仍很干净,每一滴水都象油一样宝贵。
16)口吃的笑话
上三年级的时候,班里一个学生说话结巴,我常学他的样子,慢慢地自己说话也结巴了,尤其是当着生人的面和着急的时候。
一天下午,雨过天晴,我放学后便来到了饲养场,二老爷让我去放牛。
我把叫“大黄”的母牛牵着出了村,它的儿子跟在后面欢蹦乱跳。我来到了村西的地头上,看着“大黄”吃草,一会儿,小牛不见了。
附近一口枯井里传来了小牛的叫声。我急忙跑回饲养场,上气不接下气,心里着急,说不出话来。二老爷知道我结巴,看我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忙笑着说:“ 孩子,别急别急,什么事?快唱快唱,唱出来!”
于是我唱道:“那个小牛掉到井里了。”
二老爷赶紧叫了些人,把小牛从枯井里救了上来。
自从有了口吃的毛病,我的性格发生了变化,不爱讲话,怕见生人,尤其不和女同学说话。老师想改掉我的毛病,有一次,老师让每人准备一个故事,到讲台上去演讲。我准备了半天,但轮到我上台的时候,面对全班的同学和老师,我吭哧了半天,什么也没讲出来,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二老爷要帮我改掉口吃的毛病,他用的办法是“恶治”,即在你正结巴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抽你的嘴巴子,据说这样打几次,一般人都能改好。可我不干,我怕挨打,总离他几米远防着他。
念书不结巴,唱歌不结巴,这是我的经验。
我从小有想当飞行员的理想。1960年夏天,在我即将初中毕业时,上级来学校招飞行员,我和四个同学初试合格了。我很高兴,回家告诉了祖母,祖母默默无语。她知道当飞行员也是当兵,我父亲就留下了我这一条“ 根”,万一……但是祖母最后还是同意了。
招兵办的同志带领我们到潍坊解放军“八.九”医院复查身体,不料出了问题。
当我被查到最后一项神经科时,医生把我固定在一个转椅上,一按电钮,转椅飞快地转了起来,又立即停下。这时一般人皆晕了,我也有点晕,但头脑仍清醒。医生很高兴,拿出我的材料,同我“ 聊起天”来。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问我。
“ 戴维堤。”
“ 这个名字不错,怎么像新疆人?有个美国飞行员叫戴维斯,恐怕你不认识吧!”
“ 不、不认识,他、他是美国人,我、我怎么认识他。”
“ 你是什么村的?”他问。
“ 大、大夫。”我说。
“ 为什么叫‘大夫’?你们村里有很多医生吗?”他感到很奇怪。
我从来也不知道”大夫”村名的来历,便紧张起来。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我说我祖上可能是大官,官名叫“大夫”,不是医生。
“你说话口吃?”医生问道。
我点了点头。
“这就坏了。”他很惋惜的样子,”当飞行员是不能口吃的,你知道吗?在空中要随时向地面和战友告情况。敌机过来了,你一着急,说不出话来,这怎么行?还不让人家一下子就打下来了!”
我懊丧极了,飞行员之梦从此破灭。
从此以后,我下定决心要改正口吃的毛病,但光靠自己改,怎么也改不过来。
有同学跟我开玩笑:“结巴算什么,又不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不过多作点功而已,又不是哑巴。结巴的人聪明,听说恩格斯和鲁迅说话也结巴,你怕什么?”我以笑置之。
口吃的毛病,一直继续到上大学之后的1966年6月27日的晚上,发生了奇迹……
17)二老爷的故事
二老爷会说书,他有满肚子的故事。冬天在饲养室的热坑上,夏天在老槐树底下,我们给二老爷冲上茶,点上烟袋锅,围坐在他周围听他说书。从三侠五义 、 隋唐演义 到三国 、 水浒 ;从 薛平贵征西 、 狸猫换太子 到 孙膑斗庞涓 、 公冶长学鸟语 ;从李逵下山 、 武松打虎 到 杨志卖刀 、 秦琼卖马”“;从曹操灭袁绍 到韩信杀龙且;从乾隆下江南 到 刘墉回故里 等等。不但中国的故事,连外国的什么彼得大帝、拿破仑、英国传教士、广岛原子弹 等他也略知一二。听二老爷说书是一种享受,冬闲时晚上几乎天天去听,许多大人小孩都听入了神,许多故事听了后终生不忘。事实上,二老爷是我的第二个启蒙老师,我的许多历史知识和做人的道理都是从他那里最先得到的。
二老爷讲的许多故事中,有许多就发生在家乡一带,有些主人公就是家乡人。公冶长是孔子的高徒佳婿,其故里就在我家东南几十里的沂山脚下。据说他懂鸟语,有一天清早,听见鸟儿在窗外唤他:“ 公冶长,公冶长,南山顶上一只羊,拿回来,你吃肉,我吃肠。”公冶长到南山一看,果然有一只羊掉在山坡的树叉上了,这当然是传说;诸葛亮的祖辈诸葛丰是诸城人,离我家30多里路,后迁到了沂南县一带,生了诸葛亮,后出家去了南阳。诸葛者,诸城葛氏也。这不是我的杜撰,而是定论的史实;李逵沂岭杀四虎,杨志卖刀青州府,秦琼卖马登州府,都离我家乡不远。曹操灭袁绍,韩信背水一战大败龙且,其古战场就在村东南潍河两岸;至于刘统勋、刘墉父子(家乡人从来不称刘罗锅)故里就在村东南20多里的逢戈庄。刘墉回乡必路过村东大道,由于年代较近,家乡人无人不晓。
据说二老爷年轻时水性极好,下南洋当兵时掉到大海里一天一夜没淹死他,这事很快就被验证了。
记得那是1956年8月的一天,连续几天的阴雨已把地里的庄稼淹了不少,估计要发水灾。又一场大雨过后,听到四叔和村干部们大喊:“发水了,快到大堤上去堵水!”村里的男劳力们都抗着铁锨披着蓑衣向村南的渠河大堤跑去。我不顾母亲阻拦,也找着一把铁锨跑出了家门,正碰到二老爷,我俩一老一小跟着人们赶到了渠河大堤上。一上大堤,哇!好大的水呀!昔日秀丽温顺的渠河顿时变成了脱缰的野马,汹涌的洪水自西边滚滚而来,波涛中飘滚着大树、庄稼、木头、箱子、被褥、牛、羊、猪等,什么都有。这些东西堵塞了下游的桥洞,水越涨越高,眼看就要溢上堤来。
村干部们挑选了一些年轻力壮会凫水的村民脱光衣服,用绳子拉着下水到桥边排除障碍。岸上的人都捏着一把汗。由于没有船,排障工作十分困难,但还是起了作用。靠岸边的一些树枝杂物等被排除了,洪水慢慢开始减弱。
(注:可能由于经济和文化的原因,直到如今,家乡的农民夏季到池塘和河里洗澡时没有穿裤衩的,全部一丝不挂。妇女们必须回避,绕道而行。)
这时,大家发现从上游飘下一个人来。啊!是个妇女,头发和身体在水中一沉一浮地漂浮着。人们呼喊起来,但没人敢下水。
这时,只见60多岁的光棍二老爷迅速脱光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向远处的女人游去。经过一场搏斗,在岸上人们的帮助下,一丝不挂的二老爷抱着水淋淋的女人走上岸来。
我清楚地看见,光着身子的二老爷把女人放到地上,让女人趴着,几个大人上前抠出了女人嘴里的泥沙,压女人的后背。折腾了一阵子,只听那女人‘哇’地一声,大口大口地吐起黄水来。
“ 活了,活了!”人们高兴地喊着。
原来这溺水者,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鼻孔进水,通过气管进入肺中,人很快被呛死,没法救活;一种是大口大口喝水,最后灌晕了,这种情况有可能救活。
女人活了,这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二老爷救了她的命。
这时,人们才发现二老爷仍然光着身子,蹲在那里,点上一袋旱烟吸了起来。他那古铜色的肌肉和健壮的身躯象一尊雕塑。
有人劝二老爷快穿上衣服,二老爷满不在乎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嘴里骂道:“他娘的,什么时候,还管些那个!”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我乐得直蹦高……
被救女人在村里住了好几天,由九祖母等人照应,养好了身子。她跪在二老爷面前,泣不成声,感谢救命之恩。女人是上游的一个穷山村的,一家都淹死了。有人劝二老爷收留这个女人,女人也愿意留下。可二老爷说什么也不答应,认了女人作干女儿,送了点钱和一些干粮给她,让她回去了。
后来,再听二老爷说书的时候,总有人拿他开心。有些调皮孩子问他:“二老爷,你光着腚抱着个女人时是啥滋味?”(注:家乡人称“屁股” 叫“腚”。)二老爷摸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说:“人者,仁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丈夫坐怀不乱,方为真君子也。你小孩子家懂个屁!”
大家说归说,但对二老爷更加尊敬了。
二老爷始终孤身一人,一直为生产队喂牲口。后来我考上大学要上北京的时候,他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有出息,你爹你娘没福气。你到北京好好闯去吧!那里是天子脚下。咱村里出了你这么个状元,戴家先人显灵圣啦!”
后来上大学放寒暑假回老家时,我又见过二老爷几面。他已经老了,成了五保户。文革中,村里的造反派把二老爷打成了“牛鬼蛇神”,同四叔等村干部们一起游街示众。文革过后,人性沦丧,世态炎凉,孤苦零丁的二老爷老病交加,无依无靠,最后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老命。他没有亲人,没有后代,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
我写到这里,心里难受之极,泪水湿透了稿纸。这段文字,算是对二老爷——我人生中的又一位启蒙老师和长辈唯一的怀念吧!
18)初中女同学之死
1957年,我高小毕业了,考入了安丘三中,校址在景芝镇南边,离家八里路。
当时生活仍很困难,母亲省吃俭用,把好吃的留给我。学校仍免我的学杂费。我的户口转到了学校,这样可以象老师们一样,每月享受两斤面粉(十个馒头)的待遇,其余全是粗粮、地瓜和地瓜干之类的食物,这就很不错了。没有炒菜,全是咸菜的干活,一个月也见不了一滴油水。每月的十个馒头,我都与同学们分着吃了,哪能一个人吃呢?
班里同学都是农民子弟,家里都很穷。所谓穷,是连最起码的“吃”都不饱。我当时不明白,家乡土肥水美,号称“ 粮仓”,但小时候就是吃不饱。当时产量很低,没有优良品种,没有化肥,打下的粮食交完公粮后所乘无几,家家都要挨饿。许多同学从家里带又黑又苦的菜团子,挂在宿舍里吃好几天,搞得宿舍里臭哄哄的,晚上呛得人睡不着觉,但不可能扔掉,全充饥了。
当时的中国农村,在经过了互助组、合作社之后,又成立了人民公社。不久,党中央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并号召全国人民”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由此,共产党的领袖们开始了建国以来第一次左倾路线,发起了高烧。
当时,村子改成了大队,村民们都叫社员。大队里成立了集体食堂,干部们要求社员们一律到集体食堂吃饭,不准个人家中“开伙”,并要求各家把做饭的大铁锅一律交到大队,砸碎了炼钢铁用。但许多社员都不愿到集体食堂去吃那猪食一样的饭食,更不愿交出自家的饭锅。
一天,我回家取“干粮”前,校领导要求学生们回家时拣废铜烂铁。据说炼出钢铁来可以造飞机大炮解放台湾。我想,解放了台湾,可以抓到杀害我父亲的国民党坏蛋们。我到家后,听说大队里要各家交出饭锅炼钢铁,便趁母亲不在家,把自己家的饭锅拖到大队院子里砸碎了。母亲回家后发现饭锅没有了,哭着把我痛打了一顿。我的献锅行动到了村干部和学校领导的表扬,但是母亲没有饭锅为我加工“干粮”,我只好背着一些生地瓜返回了学校。
上初中发生的一件大事,就是同村女同学李芳之死。
那天下午放了学,我回家取干粮。出了校门,见本村女同学李芳走在前边。我不愿意与女同学一块走,便保持距离跟在她的后面,可她走得很慢,急得我要命。不一会儿,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李芳跑了起来,我也在后面跟着跑。过了一片高梁地是一片平地,眼看就快要到家了,这时突然电光一闪,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雷,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大雨把我浇醒时,爬起来一看,只见前面李芳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跑过去一看,大吃一惊,只见李芳头发被烧掉一片,脸色黄黑,人已经死了。我赶紧跑进村喊来了人,李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我可怜的女同学李芳死得太惨了。她很聪明,学习也很好,个子高高的,长得很俊。要不是真正的祸从天降,她以后完全可能也考上大学。人啊!命运就是这样残酷无情。
我病了好几天,脑子里总是浮现着李芳那可怕的尸体,这件事对我的印象太深了。
19)反右派的故事
1957年的秋天,学校里又发生了重大事件。
音乐、体育老师李怀津,师范毕业,21岁,风度潇洒,同学们都很喜欢他;语文老师王继初老气横秋,阴阳怪气,同学们都很讨厌他;班主任老师桑焕明一本正经,严肃有余,同学们都很尊重但有点怕他。一天,桑老师通知我们到大教室开会。
大教室里坐满了人,校长兼书记李立华及全体老师都在场。我们站在门口,只见李怀津老师和王继初老师站在当中,低着头,头上身上贴着标语和纸条:打倒右派分子某某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师们有人喊口号,让我们也跟着喊,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1953年见过枪毙反革命,可这是我们的老师呀!怎么一夜之间变成右派分子了呢?什么叫右派,当时不太清楚,反正不是好东西。
这时,李书记站起来讲话了。
“同志们,今天我们学校揪出了两个右派分子,这是伟大的胜利(当时还不大兴”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这种说法)。上级说我们学校起码有五、六个右派分子,今天先把李怀津、王继初揪出来示众。李怀津你听着:你年纪不大,却反动透顶,恶毒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大家听着:“李怀津在日记里写道:夜来生美梦,想吃落花生,醒来梦一场,肚子空荡荡。同志们,这不是反党是什么?” 这时,一些老师高呼口号:“打倒李怀津!李怀津必须老实交待!”我和同学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李书记又接着说:“要不是于某某老师偷看——不,是发现了李怀津日记里这些反动言论,我们今天还蒙在鼓里呢!于某某同志立场坚定,是伟大的反右派斗争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大家应当向他学习!”这时我看见教生物的于某某老师很尴尬地笑着,许多老师都低着头不吭声。
李书记顿了一下,瞅了一眼王继初老师,大声地说:“至于王继初,更是反动透顶。王继初历史上是国民党员,反动地主出身,一贯仇视共产党,混进了教师队伍。他教学生语文课,总是放毒,批改学生作文时,全是反动言论。一级三班的戴维堤来了没有?”
我一听,吓了一跳。班主任桑老师笑着把我拉到前面。
“戴维堤,你看看,这是你的作文。” 李书记用右手拍打着左手里一本作文本,根本没让我看,对着大家说,“ 戴维堤的作文写得多好啊!你们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可王继初这个家伙用红笔批道:这话根本不是毛主席发明的,古来有之。下面还有,戴维堤说,只要听党的话,好好学习,就能使国家强盛起来,共产主义就一定能实现。王继初批道:幼稚可笑。好一个王继初,你这不是反党反毛主席又是什么?”这时老师们都喊:“打倒王继初!王继初罪该万死!”
天哪!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作文里有这些批示呢?原来,这次作文本还很没发下来,就被校方收走了,为的是收集王继初的材料,难怪我不知道。
实事求是地说,当时很同情李怀津老师,对王继初没有好感,加上他是国民党员,我自然更恨他。我也跟着老师们喊:“打倒王继初!”
后来,李怀津、王继初继续给我们上课,但非常小心,一句话也不多说,脸上毫无表情。
又过了些日子,公安局来人把王继初抓走了。据说在景芝西河大桥下面发现了反动标语“打倒共产党!”公安局破了案,是王继初回家路过时写的。看来王继初确实是个仇恨共产党的反革命分子。后来,王继初死在了监狱里。
后来被送到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多年。后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听初中老同学说,当年英俊潇洒的李怀津老师从劳改农场出来后已经苍老得很,且一条腿瘸了。
反右期间,人人自危,十三岁的我又无意间捅了一个漏子。
冬天的一个早上,我第一个来到了教室。教室里没有火炉,玻璃窗子上全是冰花,十分好看。我爱练字,便用手指在窗花上乱画。这时,正好学校广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好象是中共中央决定、通知之类的有关反右派的新闻。播音员夏青(后来才知道)的音调好听极了,随着他说“中共中央……”我用手指在窗花上刚写完“中共”两字,听见门外反右派积极分子李某某老师在门外咳嗽,我便溜出了教室。我前门出,他后门进,没有看见我。
下午放学前全校开大会,李书记训话,点了这件事。他说:“一级三班的教室里发现了反动标语!有人按捺不住反党野心,竟然在窗子上写“中共”。只有国民党才这样称呼共产党,这不是反动标语是什么?可惜窗子上的冰花已经化了,没有证据了。希望大家揭发检举,谁写的要坦白交待。反正不会是学生写的,因为字写得很老练,很有力。”
我的天哪!怎么好事都让我碰上了。我一个十三岁的初中生也不认为写“中共”两字就是反动标语,但我不敢承认。反正李老师也没看见我,也不可能怀疑到我这个烈士后代头上来,去他妈的吧!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当时我作好了准备,若李书记再说是哪个老师写的,我就站出来承认那是我写的。
反右派斗争,在我年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20)”放卫星”的故事
1958年我上初二的时候,“大跃进”开始了。全国掀起了“赶超英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潮。
李书记不知道为什么出头露面少了。大跃进期间,他很少讲话,出头露面的常常是教导主任王年玉。王主任背有点弓,宽大的额头光光的,眼睛深陷,象个类人猿。他讲话笑嘻嘻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在王主任的指挥下,学校里开始大炼钢铁。这可苦了学生们,半夜三更爬起来,用书包到几十里外的矿山背矿石和煤块。由于很少上课,许多同学溜回了家,帮家里干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校几个火炉子最后炼出了几块巴掌大的生铁。校领导用红绸子包着,敲锣打鼓到公社党委去喜。
王主任又决定大搞试验田,放“卫星”。他在全校大会上雄心勃勃地宣布他的伟大计划。
“同学们,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的领导下,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指引下,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学校形势更好。我们不但炼出了钢铁,也炼出了思想,炼出了许多积极分子。现在我们要象全国一样,大搞试验田,放‘卫星’,彻底解决我们国家的粮食问题,那时我们就不会饿肚子了。不瞒大家说,我也吃不饱,今天我儿子去挖了许多马齿苋,我让老伴烫了烫,加了点盐和大蒜凉拌着吃,味道好极了,不过别吃多了,吃多了肿脸,拉肚子。”同学们哈哈大笑。
王主任用手拢拢脑后的几根头发,接着讲话。
“同学们,我们学校也要搞试验田,学校两边靠公路这片地都给我深翻两米,(注:不是两尺。)一层一层地倒,把熟土留在上面。学校里的茅坑都给我挖干净,全撒在地里,你们晚上出来撒尿也撒在地里。我算了一下,这片地五亩多,一亩地打20万斤小麦不成问题。我们撒上十公分厚的种子,也就才四指多厚吧!多施肥多浇水,明年春天每人带一把扇了在边上扇,保证通风透气。(注:当时学校里还没有电,用汽灯照明。)这样,成熟的时候,地上就会有半米厚的麦粒。大家算一下,各班主任要带领学生当作一道数学题,每个人都要算。根据试验田的面积,再乘以麦粒的高度就是体积,再查一下麦粒的比重,乘一下就是我们的实际产量。大家好好去算吧!明年我们放了卫星,大家保证天天吃馒头……”
王主任讲完话,有人鼓掌,有人高呼口号,但也有人偷着笑。大家都是农民的儿子,都种过地,谁不知道这是胡来,是吹牛皮。但当时人人都象疯了一样,没人出面反对。
以后便苦了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学生们,翻地两米深后,撒下了厚厚的一层麦种,出苗后整天施肥、浇水,总算熬到了冬天,封了地,才不干活了。
第二年春暖花开,麦田里密密麻麻,绿油油的一片,还挺好看,可不久就开始发黄、腐烂,到后来,一共才收了几十斤麦子,校领导再也不吹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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