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我是毛泽东教育出来的
王朔:我是毛泽东教育出来的
三联生活周刊
王朔的自我认识之路
◎舒可文
2000年之后,我在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三联生活周刊:从2000年之后,你在干吗?
王朔:在自我认识。我得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很惨烈的一个事,把自己完全打碎了。
三联生活周刊:这是世界观的事啊。听说你在这个期间挺沮丧的。
王朔:当然沮丧,哭都哭了好几年。2000年后感觉特别崩溃。我这前40年完全是演戏,演猴戏给人看。所有人认为我是个什么,我自己也认为,其实我不是。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啊,那帮人都认识,天天见,一张生面孔都没有,我老想挣的钱也挣了。如果挣钱能让我乐死也行,我原来以为我是这样,其实不是这样。当然我觉得不舒服,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三联生活周刊:有什么原因让你这么一个俗人想起这么严重的事?
王朔:那时候有一些事情,梁左、我哥、我爸在那几年前后去世,我突然觉得死亡离我特别近。我多怕死啊。我得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啊。
三联生活周刊:没有外界原因吗?把你的小说冠为痞子文学,还有后来更年轻一辈说你过时了,这些是不是让你焦虑?
王朔:那些事对我没影响。我为什么能抗拒他们,不管是主流的还是乱七八糟的知识精英阶层?我们自己有一帮人,我们自成体系,上学时候老师再骂我不是东西我也不在乎,就是那帮孩子不能说我,那我就无法立足了,这些人的认同比什么都重要。不认识我的人骂我,跟我有什么关系?靠人多势众吓不着我,我见过群众运动,不就是打群架嘛!什么声音变成统一声音就是暴力的声音了,这不代表正义。没人敢侵害我人身,妨害我利益,不敢吧?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唾沫淹死的那是阮玲玉,想讨他们好的人才被他们吓着,我不讨谁的好。我也不认识他们,本来也是起哄的事,只是一个乐,骂他们,他们又急了。他们活的还不如我,我就别跟他来劲了,我还有我自己的事要干呢。
三联生活周刊:这好像还是你原来那种反精英的立场?
王朔:我天生骨子里有这个,我是毛泽东教育出来的,毛泽东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你怎么理解权力斗争,那都单说),他把中国的士这个等级给废了。两千年以来,儒家的士这个阶级一直被吹捧,好像他们代表中国的良心。你们代表什么了?算英雄吗?跟烈士怎么比啊。那么多人为什么前赴后继,烈士为什么牺牲,推翻三座大山啊!这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理想,革命党转成执政党一切问题就是平等,不惜毁灭整个国民经济他也要平等,不要你什么人高高在上,觉得你很纯,你是清白无辜的。知识分子从此“现”了,经过“文革”的成年人,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干净的。他们失去经济基础以后,全塌了,至少不敢讲话了。毛泽东、中国革命的先进就是说要平等,这跟法国大革命、美国革命都是一样的,你不能因为你拥有知识就炫耀,凭什么瞧不起别人?2600年前的释迦牟尼,和孔子是同时代的人,可人家讲生命平等,孔子那儿讲君君臣臣。中国革命把儒家打倒了,中国历史进步意义就在这儿。共产党在执政就不能把这点放弃了。不是吹牛,我特别不喜欢欺负人,欺下必定媚上,这个绝无例外,因为它是守恒的,基本的宇宙原理在这儿。我自知我有多不完整和多不神圣,别人夸我,我还不敢接。我是把作家神圣化了,敢自称作家的,胆子也太大了,我还不知道他们,嘴上说纯洁的,底下有性交吗?吃饭不吃饭,医疗保险是体制内解决的还是体制外解决的?经济独立做到了吗?哪个把物质利益放弃过?要么做圣人,要么别再谈道德,精英立场特别可笑,比别人多看几本书就比别人高吗?特别有些人把学历和读书混在一块,我觉得太可笑了。知道什么叫人文价值呀?
三联生活周刊:说人文价值是有针对性的。
王朔:无非是拜金主义,拜金主义在某个阶段是可以的,没有谁说反对合理收入吧,合法收入谁也不反对。当然我现在觉得人文立场也不牛,真正牛的是众生平等。先是人人平等,再往下就是众生平等,物质和物质都是平等的,其实我们都是物质。人认为自己是智慧生物特别可笑,人实际上是一个进化的物种,会使用工具以后人整个在进化,很多人没有智齿,智齿是没有用的齿,早晚都没有,下一步进化掉阑尾、腮腺。
都是偶像崇拜,这都叫亵渎,大众文化搞的就是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这么说,1996年你没这么想吧?
王朔:当时对我来说都是具体的实际问题,版税是我第一个拿的,没有人拿版税。今天大家觉得是很合理的事,那时候我这么要就是拜金主义,我也没有理由,没什么理想,我当时是一穷二白。我们复兴路那一带在衰落,整个阶级在下降,我一个月挣36块钱,中国这社会特别残酷,你完全没有安全感。我必须往上爬,当时那个气氛下,大家好像一谈钱就很俗,我认为公开谈钱没有什么,当然金钱也不是一切了,这都不冲突。他们认为他们有理想,有崇高,我当然躲避崇高,我觉得崇高就是寒碜的精英意识。我是什么我都不知道,小说是什么?就是自己生活的写照,文字是什么?就是简化的过程,所有的中国字产生之前一定是有一个世界画面。今天画面能直接产生,根本不必写长篇小说,谁写长河似的小说谁就是傻子,你不如拍长电视剧,大家直观地看。小说作为文学,它可能变成一个内心世界,画面没法直接捕捉的地方还得是文字。对于日常生活,现实主义的东西,小说你歇菜吧,电影完全可以拍,冲击力比文字强多了,传播速度也快,你就聊聊思想,聊聊心理活动吧。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说那些人都不够精英?
王朔:我小时候也认为世界上有些圣人。我走一地儿失望一次,他们说的那种精英我一个没见着,大家都是普通人,你可能比别人多一点知识,这不够变成神或者人杰,而且我觉得那都是你该做的,你在情景中,没有人逼你做,你自己不做不舒服,别说那么大,自我吹牛这个事别干了,没有意思。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吹牛行了,都这么大岁数还吹。我看《上海文学》有一期有一个人称张承志是先知,我认为那是太大的亵渎了,这是给他找事儿,懂不懂伊斯兰教?大家谁都别冒充先知。看看自己弱点好不好?谁夸我我都不为所动,我知道弱点在哪儿,所有人性的弱点我都有,趋利避害,见利忘义,我也没有见过谁舍生取义,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老看自己的优点。我承认我庸俗,谁不庸俗啊,至少我不搞朋友老婆,而且我自己挣钱自己吃,说实在的,拿国家钱的人就不如我,体制内的人别跟我聊气节了,王彬彬为了城市户口和就业,博士生毕业又去拉关系混进南京军区,这是对人民军队的玷污,我觉得非常卑鄙。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有崇高的东西,你不崇拜?
王朔:都是偶像崇拜,这都叫亵渎,包括大众文化搞的就是这样,小孩搞搞就算了,崇拜点歌手没有什么,大家不要把自己真当回事了,把自己搁那儿你怎么下来呀,张承志医疗问题解决不了,还让刘恒跑北京作协,你真有那骨气,你别进体制来呀。张承志的作品我还是喜欢,我觉得他被上海这帮孙子利用了,拿他当棍子打人。别拿这个打别人,我也追求高尚,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特别难,做不到那天我不说这话。说实在的,有一些学奴特别讨厌,看上去一肚子学问,人家说的话你背下来了,你查得到,引用别人的话,你就叫精英了?哪个是你自己想的,不带重复人家的,那是本事吗?包括吹鲁迅的一帮人,把鲁迅的美德都压在你自己这边了。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2000年之后有人说你也以精英的口吻说话了,看不起大众文化了?
王朔:我是看不起大众文化,谁也别冒充大多数,大多数是暴民,谁也别拿这个来说话,就是一对一的说话,今天我们一对一交流有可能了啊,每个人都能在网上发出声音。我认为中国的大众文化那就是香港的殖民地文化,我觉得香港人那种殖民地文化很操蛋,它上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武侠暴力文化,权力崇拜,嗜血,说实在就是暴民文化。八国联军那会儿,慈禧太后信了他们刀枪不入,下令向全世界宣战,这不严重不靠谱吗?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说金庸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王朔:不是。我认为金庸的小说犯了很多文学大忌,你不带重复自己的。他那就是大众文化,你别花钱请一堆人开会,要把茅盾拉下来,把他补上去,当时有这个背景。北大中文系那人,说鲁迅也是武侠,别胡扯了,睁着眼睛说瞎话,金庸那时候老了,想把自己立为宗师,要进中国文学殿堂,问题是底下抬轿子的人讨厌。我认为他不该进,说实在的,他的行文跟贾平凹也差不多,那种文字上我不觉得什么,还把暴力加在民族大义上,我觉得特别胡扯,那些暴力是个人恩怨就个人恩怨,别弄成为了民族杀人,为正义杀人。杀人就不对。一个人为了报仇,重义,重信,我为了重这个信用,我非杀这个人不可。道德原则是有先后顺序的,最基本原则是不能违反的,你不能为了守信去杀人,你是守信了,但是你侵犯了更高的东西了。善恶观是人间的是非观,是利益之争形成的。你争善恶,争是非,你就是凡夫俗子,还聊什么觉悟,就是利益之争,我们别拿这个当英雄来吹了。宣扬这个就是暴力文化,还说什么啊,千万别冒充大师了。我倒不认为谁高谁低,是不同的东西,你是为了挣钱,你挣到钱了吧,别蹬鼻子上脸了。
三联生活周刊:到现在我们有了新的娱乐文化,和90年代不太一样了。
王朔:没什么不一样吧,都是从港台那儿弄来的,崇香港的,你说崇拜他干什么,真不靠谱。就是“80后”的孩子的娱乐,我觉得他们没有登上历史舞台,这帮小孩他们才哪儿到哪儿,早点儿。他们比起80年代,比起思想解放的时候,那出了多少人啊。清醒一点就是韩寒了。电影电影无聊,电视剧电视剧不像个东西。娱乐节目傻死了,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尚是多土的一个事,一身名牌多贱啊?时尚的爷爷是谁,是前卫,你们学就从根上学,学点前卫的东西,你学英国的前卫,别学香港的时髦,一帮人完全不顾黄种人的特点。逗逗小孩可以,过去不让人家玩,现在就让人家玩吧。不爱跟他们玩的就不玩,该干嘛干嘛。
我们都在这个循环中,根本没有什么,昙花一现而已
三联生活周刊:说说你自我认识的事吧。
王朔:对。你说,我哥哥死,这对我震撼很大,后来连着死了五个朋友,猝死,下面不知道死谁,完全在一种危机里。再过50年,咱们都不在了吧。是,我比他早死点,他比你晚死点,到时候都还得死,还瞎说什么啊。我赢了你们又怎么着。这里头有一个大的东西管着大伙,我得弄明白我这是干什么呢。我以前也相当于“80后”,仗着年轻,火力壮,反正你们写的也不怎么样,我比你们次一点,你们又能强到哪儿去?中国小说谁也没有超过《红楼梦》。
三联生活周刊:那种崩溃状况下小说写作停止了?
王朔:原来那种小说不写了,以后我也不写那种了。我写慧能,他是文盲,北京丰台人,他天生就明白。他说菩萨,不要以为你普度众生,菩萨要认为他普度众生他就不是菩萨,因为他心里有“我”了,你是谁,根本就没有你。讲向善可不可以,当然可以,这不是根本的东西,佛教是讲生死问题的。拿高中物理完全可以把《金刚经》重新解一遍,说的就是能量守恒,其实就是教你生命的源头、归宿是哪儿。涅是什么啊,就是能量圈,人死后会回到物质状态了,物质也会湮灭的,物质湮灭以后变成光子,光子湮灭以后变成辐射,辐射是能量。只是用不同的语言说,其实聊的是同一件事,这就是宇宙真理。我们都在这个循环中,根本没有什么,昙花一现而已,别再自己吹牛了。宇宙有一个基本法则,任何偶然都是必然的,别投机取巧,没有便宜事,因为能量守恒。你把一个人杀了,你无非改变他的物质存在的状态,能量还在。哪儿去了,转为负数,坠着你。能量守恒,就是从原点出发必返回原点,中间不管跳多远,飞多高,变多大,最后归零。但是零不是什么都没有,这说起来就长了,我得写才能说清楚。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时候开始读《金刚经》的?
王朔:“非典”时候。有好几年我看到太多的异象了,都是视觉的,睁着眼睛,让人不寒而栗,看见我成耶稣基督上了十字架了。看见广阔的宇宙星空,我哪敢信啊,我不成邪教了?天一亮我没法活了。我去三联书店买了三本《华严经》,这是最难看的经,全是在聊看见什么了,全是聊这个。后来我一个朋友,给了我一本《金刚经》,看着费劲,我就望文生义地翻,翻译成北京话了。我给池莉看,她明白了,就是把人之为人、和人将来去哪儿说得非常清楚,它说到物质那儿,没再往下说,就像物理到了第一推动力那儿就不再往下了,再往下还有,其实就是能量。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意思是你从高中物理和《金刚经》里找到了你的问题答案?
王朔:《金刚经》说的就是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奴隶们起来,要解放全靠自己。所有跪在老师面前的人全是奴隶,跪在谁面前都是奴隶,跪在鲁迅面前也是,跪在耶稣面前也是。佛就是觉悟。所谓知识就是你在多大跨度看问题,你站在人的立场看,就是人这点破事。你换个视野看,你看到结局了,谁都难以避免结局,大家都要回归物质,无非就是明白这个。人类才几千年文字史,你们把什么都刻在石头上,别自欺欺人了。放下人类智慧生物那点事,一切昭然若揭。释迦牟尼在2600年前就讲众生平等,多牛啊。人家是王子啊,为什么讲众生平等?一切全是从宇宙大爆炸那开始的,沿途携带大量的信息,他打开了这些信息,他明白人是从哪儿来的,他全看见了。
三联生活周刊:这不是高中物理啊,你还看什么书了?
王朔:我告诉你,我的思想武器就是这几本书:《时间简史》、《金刚经》、《六祖坛经》、《杜尚访谈录》,还有一本《一颗原子的时空之旅》,是美国天文学家写的,他讲的是宇宙史。
三联生活周刊:费这么大劲懂这个事?
王朔:就跟你懂似的,你懂吗?有好多问题呢,比如人死了以后,还有没有意识;比如灵魂,到底是宇宙只有一个灵魂还是一人一个灵魂。其实灵魂就是携带信息的原子,我当然认为就一个,因为大家都是从一个点来的。人死了以后携带信息的原子在空气中变成别的样了,你还能见到你们家人,但是你没有人间信息了,人间的信息在你150亿年历史里太短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我有这个需要,这些东西相当于一个答案。
三联生活周刊:这只是你找到的答案?人不一定都要找到这样的答案才能生活。
王朔:这是叫“了生死”。女人可以不管这个,女人保留的自然本性比男人多,男人太社会性了,自然性使女人保持了心理健康,保持了你们好多人生的正确。人的本性就是一个宇宙意识,形成人格之前就有了,当你人格消失的时候还存在,像我这样贪生怕死的人,懂了这个确实去了很多贪欲。我觉得最高的道德是自然的,你看所有的野兽,它们吃饱了就不再抓猎物了,食物在旁边都不吃。上帝啊,真主啊,都讲人是从哪来往哪去,佛教里叫涅,都是一码事,他们谁跟谁都没有冲突,所有人的冲突全是人造成的,人互相打实在无聊,输赢就一口气,也没输什么,大家都是打糊涂仗。其实都不必互相掐了,大家把话凑起来凑明白了,明白不了也都奔着明白去。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不爱看的,我不看不完了,有好看的,“百姓纪录”,“共同关注”,“国家地理”,还有中央10套也有一些,都挺好看,人家娱乐你让他娱乐去,根本不必关心他,各取所需吧。但谁也别欺负谁。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叫乱七八糟的,这是不是精英的口气?
王朔:我没说我是精英人家是傻子,其实大家都是傻子,谁也不比谁明白什么,只是我都快50了,我有我的事。他们20岁的,当然不关心死亡,发情期他关心恋爱,那就赶紧,该交配交配,该娱乐娱乐,过几年有他们没戏的那一天。有人没年轻过,但没人不老,是不是?说实在的,谁关心他们啊。我当然希望我这么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最后变成一个至少对自己有点认识的。我太容易被忽悠,我年轻的时候被忽悠过,但是我很快意识到了,这跟我从小是一个坏孩子有关系。他们凭什么喜欢我,包括夸我的人,说你写得好,你骂武侠骂得对,因为他们把孩子教坏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好多夸我的人完全给我添乱,还不如大家对骂,还干净点。其实大家好多事可以聊,好多事没有弄明白,小孩聊小孩的,成年人聊成年人的,别都瞎插嘴。
三联生活周刊:《梦想照进现实》是不是就是这种成人聊的话?
王朔:就是聊天。大家都在身不由己地干一些事。我们为了挣钱耽误太多的时间了,以我们现在的生产力可以不这么做了。挣太多钱又不送人,就没劲了。我这么自私,我挣够自己花的,够我女儿在美国上学的,行了。你要真为挣钱这也没完啊,后来我写小说就是为钱写的,那时候极没有快感,为别人写作真是痛苦,为别人写作你就是投人所好,别人不喜欢你就算失败了,等于把标准交给别人了。标准必须攥在自己手里,我觉得好就好。我把标准交给你了,你还不把我弄死了,我还得听。我还真不信这个了,我走个人路线,我就不跟你们同流合污,跟谁都不是一头的。
新的北京话又形成了,新的词汇,新语言不是凭空产生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说你自己的小说,或者你这几年的改变?
王朔:我刚才说话你没有觉得我有变化吗?90年代我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是既得利益者,我认为傻子们就该打,对暴民就得镇压,其实暴民是环境造成的,这帮孙子在生活中其实是受压迫者,你看中国历史300年一折腾,全是暴民起来的,你给他压得太惨了,所以你得拿穷人当人。一年多前,我看一个介绍雍正的书,雍正有十大政绩,他把贱民给废了,他当然是为了增加税收。那时候中国是有贱民的,艺人全是贱民,贱户,不许当兵,不许科举,不许和市农工商这四个等级结婚,雍正把这个给废了,从他以后我想到毛泽东,毛泽东时代,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是最小的。国家是要调节强弱,不能让强者更强,弱者更弱,不能这么干,我这怎么跟新左派挺一样的啊。
三联生活周刊:就是说你的变化主要是世界观的变化?
王朔:我当然觉得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众生平等这是一切价值观的前提,自由都在平等之后。这样我觉得可以感觉到这个价值观跟整个中国历史进步是在一起的,传统文化有很大的魅力,孔子说的话都是调整人际关系的,处事之道,管用。但他不是天命,你五十知天命就不能靠他了。表面的东西太虚了,过去我觉得小说没有性描写就不好看,我现在不觉得这样了,可以不这么写,我不觉得性是人生活的中心,只是某一个时期的中心点,写老年生活你就可以不写性,人在生生死死,这都是可以写的。我完成了从青年人变成成年人这个过程。
三联生活周刊:写作上的变化呢?
王朔:到时候你就看我写的东西吧,语言上也不一样了,有些新的语言,新的北京话又形成了,新的词汇,新语言不是凭空产生的,环境有了变化才产生的,这我认为我掌握了。你跟我聊天你没有觉得我语言有变化吗。我在语言上也有点心得,汉语不是没有时态么,我现在学会用时态写小说了,比较多是现在进行时,写法特别不一样,但是我不能通篇这样。现在进行时跟拍画面似的,三维写作。
三联生活周刊:举个例子?
王朔:我不举例子,我给你看两眼,我都写到物质起源了,我看了《时间简史》那几本书,明白这回事,众生平等不是瞎说的。众生平等多牛啊。-
三联生活周刊:王朔的思想武器
《时间简史》与众生平等
王朔曾以“无知者无畏”为旗,横论中国文化名人,他的语言的攻击性和恣意直率构成了那个时期的一种文化姿态。
王朔在读着《时间简史》和《金刚经》,人却在2006年12月26日出现在海淀人民法院,因为他在公众期待中有特殊的位置,所以出庭为朋友代理民事纠纷的事情足以引起媒体追逐,而其中的关键被猜测为“王朔要再度发表作品了”。
最早利用商业传媒和读者舆论的作家当属王朔,所以这种动机猜测也不算是空穴来风或小人之心,从他的小说和电视剧作为最早的大众文化作品广为传播开始,无论他的写作如何真诚严肃,如何表达他的感受和理念,解读他这个人却永远是一种事件。
王朔曾以“无知者无畏”为旗,横论中国文化名人,他的语言的攻击性和恣意直率构成了那个时期的一种文化姿态。如果说那时他所针对的是文化领域的权威和偶像,那么当商业娱乐文化成为社会生活中更有压迫性的力量时,他原来那种颠覆权威的文化姿态将如何面对?2000年《看上去很美》之后的6年,也正是商业娱乐文化蒸蒸日上的时候,王朔几乎退出了追踪者的视野。6年后,当我们约请采访的时候,期待似乎还是想听他对文化名人们的评点,以及他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恣意畅言,只不过,轰轰烈烈今又是,换了一茬人。
如果说他真的是把为朋友主持公道作为再次发表作品的一个出场象征,抛开这个具体情景即时的故事性,这个象征也并非没有令人期待的深度。
可能的深度来自于王朔与社会现实的一层紧张关系,当他往文学殿堂奔的时候,他奔来的成功却是被推进大众文化庙会,这一方面让他有世俗的得意,另一方面是与那个殿堂的关系紧张。他被当成大众文化的急先锋,吸引了一批后学者,几年中却很快在网络上发扬出一种逮谁灭谁的饶舌风尚。大众文化就这样繁衍,生活变化给他带出的题目与大众文化庙会的现实几乎完全脱离了。
当他再次露面于媒体时候,他的文化姿态显然经过了一个调整,他回避所有匿名的合伙人,不仅想回避殿堂的准入,也想回避庙会的喧闹,即使是在作为出场象征的具体故事中,他的解说词也指向一个新目标——众生平等。
这是他在经历了6年自我调整后获得的最让他感到安慰的价值观,对于王朔,这个价值观其实并不新奇,他自己反省说:“说到底,我是毛泽东教育出来的。毛泽东代表的中国革命从根儿上说,就是《国际歌》唱的,就是为了人人平等,谁也别仗着什么欺负谁。”他今天自以为是的这个价值观来得曲折,他总结他的思想武器时,开列的书名有科学化表述世界的《时间简史》,也有宗教的哲学化冥想世界的《金刚经》,在这两者之间他建立自己的世界观,但这个价值观依然极其矛盾——他忽略了佛教的普度众生其实必须在一个特定的空间,忽略了人人平等必须将价值观拉向一个集体的起点,人人平等的革命是要以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代价的。但他显然不会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
王朔其实永远是一个矛盾体。-
王朔:我现在真正无所畏惧
王朔新的身份是19岁的四川女演员王子文(原名王萌萌)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在北京海淀区法院和律师一起出过庭。王子文原先所在的中视传媒公司状告她违约,对方出庭的代表叫武丹丹,王朔算是和她掐上了。王子文是王朔邻居的朋友,弯弯绕的关系,主要她是“我们老王家的人、和王蒙只差一个字”。
“别人是见义勇为,怎么到我这儿就不是了?我过去给大伙儿印象不好,就管自个儿的事不管别人的事,我将来也未必管这件事,就是朋友的事,有时候总得管管。这要是一男的,我真不管,男的嘛自己混。小女孩儿,人家就是想挣钱想出名,你也不能欺负人家,这跟现在的和谐社会一样,就是人人平等,强势向弱势倾斜,你拥有资源多你不能欺负人家啊!”
《看上去很美》公映前,记者曾联系过王朔采访,他干脆拒绝了,但是留了个尾巴:“什么时候我需要宣传了……”或许时机已到,这次发短信给他,几秒钟就回了电话,“过来聊吧”。
《三联生活周刊》记者◎孟静 三联生活周刊供网易深度独家
地主才认为金子是最好的,就跟镶了一口大金牙似的
记者:你平时看电视剧、电影什么的吗?
王朔:不看。多次啊!恶心得看吐过。中央台的春节晚会多次啊!吐了好几年不能再看了。那还不如东北农民过年呢!大红大绿多土啊!他们真的特别可笑,以为大红大绿是中国人。满清来时才这样,明朝是那样吗?宋朝是那样吗?人家都水墨,不带挂色儿的,挂这么怯的色儿,穿着被面就上去了。什么呀,乱七八糟的。你看春节晚会一开始,金光闪闪,你看那帮女的都跟姨太太似的。
记者:那你也不看电影了?
王朔:《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没看。地主才认为金子是最好的,就跟镶了一口大金牙似的,土鳖。国产的SB大片我不看,我在美国呆半年,美国大片就把我看恶心了,他们就一个路子。我看地下电影,《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地下电视剧,这都特别好。好看得多了,这都看不过来,哪顾得上看他们呀?他们还玩贴金,炫富。这太讨厌了,特别炫耀,炫耀权力。我跟你说唐太宗的时候,皇宫是草房,那时隋末大乱,整个国家特别穷。陕西那边的易水还是什么,一发水能把房子淹了,大伙儿都得上房顶。实际上到武则天时代才比较奢侈。
记者:阿城编剧的《贞观之治》不就追求那时的简陋吗?
王朔:不是简陋是素朴,那时不贴金,得土成什么样才觉得金子是好东西呀!你都当了皇上了,你知道唐宋皇上是大贵族,跟农民起义可不一样。满清这帮土鳖,我是满族人,我能说他们,那就是东北农民。故宫里拿宝石做成树搁在那儿,多土呀。你看唐宋时期那些官员,他好的不是这一套,他觉得贵重的是什么呀?你得是那种字画啊!隋唐前面的西晋末年他好清淡,玩什么夜明珠,好多是国外这口的,玻璃的,印度来的。阳遂,其实就是一反光镜,他们玩这个。那时没有黄金首饰,钻石、宝石都没有,玩的还是素朴的。地主、商人可以玩点金子。唐朝建筑,也不会刷大红漆。
记者:你说炫富,那也是现代人对富裕的渴望。
王朔:是。允许他们挣钱了,问题是你不能年年这么干吧!不是都有点钱了吗?听说不都第四强国了么?这不改革开放都20多年了吗?你说80年代都觉得钱是好东西,现在不是听说大伙都有钱了吗?这帮搞娱乐的不都挣着钱了吗?还来这套。你拍过谁?你不还拍过穷人吗?玩大金牙,有一法国总理,是社会党的总理。记者问他:“你觉得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吗?”他说:“不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价值观可以输出。”
我也本能地就不喜欢那种自认为是知识精英的人
记者:你觉得韩国人达到文化输出的层次了吗?
王朔:没有。韩国人拍那电影多拧巴呀!我不爱看。什么呀,就跟自己没完没了。它呀,亡过国,切肤之痛,说实在的这不叫爱国,这叫民族极端分子。中国也有一帮这个呀,这帮孙子只会误国误民。武侠当年给中国坑多惨哪!北京有一老太太缺心眼去了,慈禧太后,信了这武侠刀枪不入了,向全世界宣战,赔了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一人一两,那一两白银相当于现在1万块钱。整个儿国库收入才六七千万两白银,中国那时国民生产总值第七。这第四不够吹牛B的,满清的时候就第七。
我们“五四”时把德先生、赛先生请进来,这俩人按价值观是往后排的,前面“自由平等”是这个民主和科学的垫底,你没有平等观不可能搞技术。
为什么不能再让孔子这套回来?他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权力的顺序,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他讲差别,给中国带来什么结果了?每300年一大乱,最底层起来反了,就像扎金花,最小那个反了。革命全都有个基本价值观,就是平等,人生而平等,毛泽东的这个价值观是深入人心的。我自认为我是毛泽东时代的婴儿,我出生在那个时代,我再坏再为自己谋利,心里这个东西是有的,觉得你不能欺负人。欺负人要有度,你不能把人欺负死。我可能瞧不起这人,但我绝不在行为上欺负人,我也本能地就不喜欢那种自认为是知识精英的人。
我认为毛泽东对中国一个巨大贡献就是,中国有个阶层啊,两千年一直受吹捧,好像国家干部都是这个阶层的——所谓士、读书人这个阶层。南宋亡国,变成文天祥一个人的事了,“文化大革命”也变成知识分子受迫害。人民没受迫害?弄出一顾准,好像知识分子成英雄了。什么英雄?你不就没吭声吗?也没敢站出来嘛!你还不如张志新哪!我就特别讨厌自我吹捧这个作风——商人炫耀财富,他们炫耀知识,你就是真才实学你也叫炫耀吧!季羡林同志写那“牛棚杂记”写得多差呀,不就认识点梵文吗?当然这老头儿自己明白:什么国学大师?中文多差呀!他们自己就朋比为奸,互相吹捧,严重地讨厌!别人都有问题,就你们没问题?怎么可能呀。你们是完人吗?死一王小波,把人王小波抬出来供出来,你别招人王小波讨厌了。这帮孙子,假装被边缘化。什么边缘化?俄国民粹主义知识分子才是,人家跟人民同甘共苦,人家上刑场,你们干吗了?哪个生活得差呀?什么都乱搞,假装痛心疾首假装自己是神的代言人,真讨厌。
记者:那你不是读书人吗?
王朔:我是读书人,但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精英。我知道自己不行,我有很多缺点,人性弱点包括知识盲点都很多,这就是活到老学到老的问题。中国社会要立法,最好立个反歧视法,你别看我们没有种族歧视,歧视太多了。城里人歧视乡下人,男的歧视女的,健全人歧视残疾人,有知识歧视学历低的人,大人歧视孩子,官歧视民,处处在歧视。你看中国历史上为什么红军战斗力这么强?它首先一条就是官兵平等,这就是所有过来的国民党兵,一到这儿来官兵平等。其实还是有区别,但区别不大,首长你还是给他炖只鸡,但他吃一样的饭,大家一起往上冲。这就是中国革命的核心。
这奴隶是什么?是精神上的奴隶
记者:那你觉得在电视上讲孔子是一种倒退?
王朔:当然是倒退了。舒乙是鲁迅说的典型的空头文学家,没有本事仗着他老子。他在那儿鼓励读经,太讨厌了,讨厌之极。还有那演名人演精英的余秋雨,经常说一半是对的,扯最后又不对了。很多人假装谦卑,假装人民公仆,实际上控制大量资源,搞绝对权力。天天在那儿招摇撞骗的,往往是知识精英,读过点书,知道点事,你更应该知道学然后知不足,你怎么会觉得你就成了呢?就成圣人了?太可笑了吧。张承志怎么就成圣人了?包括作家里的北村,胡乱信个基督教;余杰同志,冒充“五四”青年,最后信一基督教,不就抱粗腿吗?自己完整吗?这些人都是跪着的人。这又得说到《国际歌》,我觉得《国际歌》到今天,“起来全世界的奴隶”,这奴隶是什么?是精神上的奴隶。出过一个人,马上把这人变成偶像。鲁迅同志说,一个都不宽恕,包括跟后面拍马屁的,人家也不宽恕你们。他们在那抬鲁迅的轿子,我觉得特别可笑。还有王小波,有些人在网上说是王小波门下走狗,真欠抽大嘴巴,你凭什么给人家当走狗?人家要你么?自作多情!每个人非要拉帮结派,靠着一个人,他们才敢出来讲话,有什么呀?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千夫所指也死不了人。
记者:你说的拉帮结派、互相吹捧,包括以电视作载体,宣扬他们的想法?
王朔:那倒没关系,关键他们露怯,我会写文章讲他们怎么露怯。余秋雨有一期讲中国人对人格不尊重,我忘了他怎么讲的,他说人变成奴才呀,讲到这儿都对,就是话锋一转,讲到他自己这儿来了:对名人不尊重,呼吁名人都联合起来。这说到哪儿去了?你这就是欺下,也有一个媚上,你自认为你是谁呀?余老师,您是精英,您是名人,维护您哪?说实在,名人就没有名誉权这一说,这是一个守恒原则。你哪有名誉权呀?必须放在公众眼皮下看着,你要是有错误你就承认。你到底是不是石一歌?碰到这儿你就不敢说,你说清楚不说完了?又不要判你的刑,又不要罚你的款,你就说你不是,不是也行呀!你说成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嫉妒,谁嫉妒你?包括郭敬明,完全一小偷,怎么那么不要脸?他那帮“粉丝”、小偷团伙的。郭敬明说,我又有名又有钱。你有什么钱呀?别不要脸了,写那点东西能挣几个钱呀?那几百万算钱吗?太可笑了。好像因为他的“粉丝”,他不能认这个错,你们什么人呀你们?流氓团伙呀你们是?你为了你的兄弟你不能认这个错?你抄袭就是小偷,盗窃别人智慧财产呀。
记者:好像跟“粉丝”,尤其是网上那些人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
王朔:不用讲道理,问题是怕他们干吗呀?无名的匿名者就不是人。你首先不要怕就是了,大家起哄你先怕了。群众运动我参加过,全是暴民,跟暴民作对,没什么了不起的。
谁也别支持我,我不靠人多势众起哄
记者:有没有网站约你写博客?
王朔:有啊!问题是我不给他们写。我凭什么给他们写?我准备给老徐那网站写。网站是一商业行为,老冒充公益行为,免费给他们写,凭什么呀?我一个字还10块钱呢。我给你白写才怪呢。老徐准备办一电子杂志,我在那上面写,我要收这个钱。也准备开这种聊天的博客、脱口秀那样的。
记者:郑渊洁也开了一个脱口秀视频。
王朔:他挺有意思的。我准备开那个,我聊死他们。
记者:可能到时也有你的“粉丝”铺天盖地和别人骂架?
王朔:我从来不需要别人支持我,支持我没用。你看过斯蒂芬·金有一个《危情十日》,有一个热心读者把作家扣在那儿,我觉得对自己的支持者要特别小心。我会和他们保持距离,谁也别支持我,大家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人。我不靠人多势众起哄。
记者:我曾经看过一个“明80后”的网友评论说:他知道徐静蕾,不知道王朔。你听到这个评论有什么感觉?
王朔:没什么感觉。“80后”整个历史翻篇儿,他们不知道的事儿多了。知不知道我无所谓,我这么多年没干过什么,他们没必要知道我。毛泽东、林彪、中国历史不知道不应该,不要讲历史了,中国革命史总得知道吧。翻开我们那课本,没有讲价值观的,就讲些工具性的东西,这是教育缺陷。“80后”基本是被港台文化洗脑的一代,这帮孙子只知有港台,他们以为中国生下来就是世界强国,他们很可笑。我认为“80后”基本不构成力量,基本是泡沫。他们基本上没有形成战斗力,我们“五、六、七”一出动就打垮他们。他们没法聊,一聊天,你不知道聊什么呀?你以为这就是天儿了?你以为那四大天王就是天儿了?
记者:你不在意别人说:你们那时代已经过去了,该我们年轻人出场了?
王朔:谁没年轻过呀,别吹牛B了,靠年轻就能混事儿?年轻最多一无知无畏,当然每代都有被屏蔽掉的知识。我们对解放前的中国好多事就不知道,但我不相信“80后”全是无知的、只知道娱乐的人,肯定也有明白人。这世界不是年轻创造的,年轻人只是生活的一部分。“80后”是社会底层呢,苦着呢,你到任何地方,有“80后”为王的吗?各部门有他们管事的吗?就在网上吹牛B。
记者:那你觉得“80后”作家有没有能取代你们的?
王朔:别聊那谁取代谁。“80后”作家还属于刚起程,东西呢,写得都比较像;批判社会呢,也不是特有力度,你不知道你怎么批判呀?“70后”、60年代人都给自己吹过牛B。我觉得现在是50年代人、60年代人掌握社会资源,社会一定会按照这些人的意志运转。就是让你在这儿玩会儿,原来社会对年轻人的压制比较厉害,没你们说话的分儿,你们必须攀缘才能说话。现在这是一个好的进步,大狗小狗一起叫,但您还是小狗,年轻算屁呀,谁没年轻过?你老过吗?真是的。真是不到岁数好多事您还不知道呢。不就是关心谁跟谁交配那点儿事吗?还关心这个哪。这算什么呀。还有好多事,跟这个一样有意思哪。说来说去聊半天不就聊这个吗?这有什么可聊的呀。你敢放开了聊吗?也不敢吧,就在那儿窥测半天,最后给自个儿过什么瘾啊?
标准在我这儿,标准永远不能交到别人手里
记者:我听说你认为《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很好?就因为演的是你们那时候的事?
王朔:对,在我看来全当真事看了。叶京对那背景很熟,他就写了我们这代人成长,我们这代人特别典型,就是毛泽东时代,真真假假都不知道真假了,有正义感,正义感没处释放。我记得毛泽东见斯诺的时候,斯诺拍毛泽东马屁,说您改变了世界。毛泽东说,我就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块地方。我认为他说的就包括海淀这一带。我们从小集体生活是当士兵来养的,从小认为你将来是要打仗的,不可能活太长,将来是有一场大仗,要和全世界的压迫者搞一次总决战。没有想过要生活,所以什么爱情都要服从这个,你可以叫哥们儿也可以叫战友的这种感情,从小在一起培养起来的。所有的这些情感,包括对金钱、对女人的都不能影响这个。当然打仗就很好,大家很默契,你不打仗就瞎了。在社会中一生活就完蛋,等于你个人要服从集体,不管你这集体多荒谬。所以为什么我后来能抗拒好多主流价值观,也和这个有关。我的价值观在这儿,这些人认为我操蛋我就操蛋了?你们谁说我操蛋我根本不理你们。跟我没关系,我不在乎你们说什么。我从小就这样,包括父母老师说我是坏孩子,我的朋友认为我干得好,那就行了。他们说我是好孩子我才觉得不行呢,这些人说:你丫拍老师马屁了吧?那我就无地自容了。所以什么社会上的闲言碎语,见他们的鬼去。
记者:那你跟那些发小还保持来往吗?
王朔:有来往,但不像以前了。因为你不在一个环境里生活,你关心的东西不一样了。我们每年有一两次聚会,我都很少去了,因为我有个人问题,我这岁数了有很多个人问题。在一起聊过去也聊疲了,但我一看到那个,有时也恍惚了,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看那个就知道自己是谁了。包括王子文这事,跟看这《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也有关系,看完这个一下变得特别猖狂,所有东西都不害怕了。
记者:热血沸腾了?
王朔:也不是热血沸腾,它是一种特别猖狂的生活态度,管你丫是谁呢?我特别感动的是,我一下子看出我自己是谁了。我觉得我骨子里还是这种人,过去我可以讲我有很多害怕、怯懦,害怕强权,在强权和暴力面前怯懦,怕疼,总是想躲闪,生活得更好一点。我现在快50岁了,我也不敢说我是正义化身,我不是,我只是首先要求自己:别把自己当回事儿。因为我们离完人差远了,连一个纯粹的、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我都做不到。别拿自己当回事。我其实一贯自私,不太帮别人忙,但我这一生中实在受过别人很多好处,包括受过女人的很多好处,让我认识了很多东西。我尽自己所能,如果能援助他人的时候,这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要求,我可能做得远达不到这一点,我现在是有那个真正无所畏惧的感觉。
记者:你写《无知者无畏》的时候还没达到这种层次?
王朔:没有。也就这两年才达到的,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有一天,我看到说雍正这个人,他有十大政绩,其中一条是废了贱民,我一看这突然明白过来,毛泽东这个人不管后面怎么样,他开始一直坚持着平等。而且毛泽东时代中国人的差别是最小的,在物质上、精神上都是最小的,他在精神上给我们奠定了基础,这个得承认。他最大的历史功绩就是让知识分子现了一把。
记者:有人曾经说陈凯歌——一个创作者如果坐进汽车里,就不可能关心骑自行车的人想什么。你生活富裕了之后,就不再知道老百姓的感受。
王朔:谁是老百姓?我是老百姓吗?我是吧。这种话好像是有一个人民,有一个精英,您不了解就写您自个儿不就完了吗?嗬,非得假装跟人民是同路人,假装关心人民去,招人讨厌嘛。各种阶层都有自己的代言人,人民中会涌现自己的代言人。毛泽东时代都在体验生活,出什么作品了?每个人,谁也不必强调自己没局限性。就写你自己,陈凯歌写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不是挺好吗?非去假装通过陈红,了解了人民了,太可笑了。《和你在一起》那片子太差了,做作极了。我就写我自己,谁也没法挑吧。你不能把判断权交到别人手上。比如我写你,我把判断权交给你,你说我写得像与不像,那我完了,我太被动了。我就写我自己,标准都不在你们那儿,你们都在瞎聊。你们聊错了我可以不听,因为标准在我这儿,这是我一向的做人原则,标准永远不能交到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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